【橙美文】海枯石烂也很快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4-10-12 10:04:57

弟弟带小侄女回了一趟故乡,拍几张相片给我看。

乍见我家那一幢青砖青瓦的屋子,有热泪盈眶的悸动。透过童年的眼,它好高大,实则如此低小。记忆中,门前三株泡桐,小水桶般粗细,张臂环抱,尚有盈余,村里再无比它们高壮之树。暮春,紫花累累,扫于邻居屋瓦之上,香气醺人……

而今一切渺无影踪,再也不见。

门前石凳,隐约不再,雕刻着的美丽云纹,有欲飞之流动感。盛夏坐它,润贴沁凉。每逢我妈打我,总爱坐这青石上恸哭……

一日,二娘砰一声把门闩起,打得堂姐哀声不绝。等她哭够了,方将门洞开。那一幕给我极大震动——施暴的,受打的,双方好体面。我妈呢?丝毫不曾顾及孩子尊严,随便打,也不避人。而我呢?也不晓得回屋哭去。总之,何等丢脸。

或许一个伤心孩子正偏爱这青石凳的凉意,它默默接纳着一个孩子的委屈与被羞辱,从此也培养着她的高自尊,及至当今,耻感不曾消失过,深觉营营苟苟有损灵魂。

叫弟弟拍一张村前小河给我看看。他遍找不着,原已干涸,那一带建了高铁。

张爱玲说,海枯石烂也很快。

盛夏,小河于全村孩子,宛如圣殿,金光闪耀。我们一整下午泡在河里嬉水,尽情尽性。夕阳西下,小水灵鬼荷衣滴水地一路回了家。木盆中倾几瓢热水,小身体重洗一遍,搽点儿扉子粉,抬出小竹榻,咸鸭蛋切好,山芋梗热气腾腾,绿豆粥喝起……

清晨,站在河中洗衣,棒槌一下下,被巨大桥孔反弹回piapia之声。小鲳条子嘬得脚腂处蚊子包痒酥酥……无边的风自田畴广畈来,是禾花风,也是藕花风……你可曾倾听过绿皮蛙鸣叫?天籁之音,如今已成绝想。

反复端详我家小屋,如若一桩奇异存在。多年无人烟,竟也不塌。

举家迁居小城,这屋半送至二伯。后来,堂弟择地另盖楼房,我家就也荒了。说是还居过牛,也非童年的我放牧的那只了。屋周绿植中,除了一株香樟,丝瓜缠绕,野草葳蕤,蓬勃郁葱,荒凉中有生命力。大约为二伯所植。若有一蓬栀子一株四季桂,尤佳。

透过中年的眼,这小屋极具审美,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垛青砖白缝墙,耸立如山脊,隐隐烟云感,仿佛有宝光,也是久远年代活化石。它完好保存着三个孩子的童年,是水晶球在深秋的风中晃动……

我们姐弟分散异地,多年不曾相聚了。

这童年之屋何以屹立不倒?许多长辈故去,大伯大娘二娘音容宛在。

弟弟镜头里胖乎乎小孩,反复辨认,到底落不到实处,到底谁家的婴孩?

前阵去美发店洗头,理发师一颗心无比宁静,他帮我吹干头发,再慢慢一丝一丝捋出头顶白发,一根一根剪去,共七八根。

三十余年尘烟散尽,故人去矣白发生。

我爸八十二,我妈七十八。秋风如割,一代一代,稻子一样一茬又一茬……更小的婴孩青绿如山水,于世间生生不息。

忽然懂得沈从文晚年重回故乡凤凰哭泣不绝,所为何来……

海子诗云:家乡的风,家乡的云/睡在我的双肩……

哪天我也悄悄回去一趟?

一部《童年之书》书稿尚未找到合适插画师,就耽搁下了。一定继续写下去,也不急的。

怅望卅秋一洒泪,萧条异代不同时。

(钱红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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