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登浮槎
□陈卫华
安徽境内,除了那些比较有名的景点,很多小众景点其实也值得一去,比如,位于巢湖和肥东县交界处的浮槎山。
当然,浮槎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。凡是山景,范围不会超过岩石、竹木、山涧、瀑布、寺庙、茶园之类,浮槎山也差不多。但是我理解的爬山,更多的是享受山中的野趣和暂时脱离日常生活的自由。有这样的平常心,进山总不会让人失望。
从合肥市区上高速到浮槎山,车程最多一小时,非常适合小家庭或三五个朋友周末踏青,早上甚至还能睡个懒觉,晚上还能早早回家。
选了个天气晴好的周六,8点起床,穿上运动服运动鞋,下楼吃个早点,9点正式出发,一车就开到了景区的停车场。沿着环山公路蜿蜒而上,两边树木披挂的是那种透着鹅黄的新绿,这就是春天和少年的颜色吧,映入眼中感觉自己都变得年轻了。
浮槎山上有各种树,有些我能认识,比如路边的野茶树。有些不认识。一直听说浮槎山的茶小有名气。正好在山路上迎面碰到两个挎着竹篮的大姐,摘了大半篮茶叶。攀谈中,大姐说,浮槎山的野茶林主要在北坡,附近村民都喜欢在谷雨前摘“一枪一旗”——芽尖挺立如枪,嫩叶半展似旗,回家自己制茶。“太费工夫了,每年也就炒个两三斤,自己家里喝,比外面买的香。”
幸亏我对喝茶既没有太多执念,也没有多少品鉴水平,解渴就行,否则就要被大姐馋哭了。
说到茶叶,自然要说到水。浮槎山的水号称“天下第七泉”。天下第七,第七两个字听起来似很谦虚,但是加上天下两个字就很牛了。要知道,天下(中国)第七的大学那叫C9。如果高考考到全省第七,那肯定要被隐藏分数,学校可以随便选了。
说到天下第七,肯定有个故事。据说北宋年间的进士、画家李公麟隐居在浮槎山下,发现此山泉水清冽甘美,特意取水送给远在洛阳的司马光。司马光用此水饮茶后赞叹水质“清而重,甘而冽”,与陆羽《茶经》中天下第六的扬子江南零水不相上下,开玩笑称:“此泉当列天下第七!”欧阳修后来实地考察,在泉边石壁上题刻“第七泉”三字,从此成了官方认证。
沿着山路向上,半路有个大山庙。与浮槎这个很文艺的名字比起来,大山这个名字显得有点朴实了。浮槎山里有个大山庙,感觉就像林黛玉的儿子叫狗剩。好在,大山庙的建筑和名字还是比较相衬的,也显得朴实无华。
在庙里转了一圈,只有三三两两游客,未见到僧人。十多年前来过一次浮槎山,那时正好碰到大山庙的住持,我们站在门口聊了约一个小时。当时的住持自称是从巢湖中庙派过来的,已经八十多岁,还和我聊了一些他年轻时候与地方名流交往的故事,说的都是民国时期的事。他谈兴很浓,我也喜欢听,还不时插问,可惜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,聊的具体内容现在已经模糊了。
又过去了这么多年,不知道当年的住持还在不在世间。如果在的话,是还在大山庙,还是派到了其他寺庙?
光阴流转,浮槎山还在,大山庙还在。这可能也是故地重游的一个意义吧:不只是游览一处风景,也是在游历过去的时光。
江南风日好
□许冬林
桃花天去江南,风和日都是新的。
江南芜湖,有寺有塔。寻的是三圣古寺,登的是千年弥陀塔。
江风浩荡,带着惊蛰之后的江水软软的湿气,抚摸着白马山上的松树和石阶上的行人。那些松树之间散落的巨大石头,依然像一匹匹的白马,保持着千年不变的奔跑姿势:那石质的马鬃似乎在这江南的风里已经扬起,达达达,马蹄践绿,白马山上的小草和野生兰花都绿开了叶子。
去三圣古寺的山路上,看着石阶边这一尊尊苍老的石头,想着千百个春归时节,它们都笃定地在这里,迎候紫燕归来衔泥筑巢,而一拨拨、一代代的路人,不过是经过石头上的一片流云。何其须臾啊,人之一生!也许正因其短,这生命里的安乐与祥宁,便越发来得珍贵。所以,当我拖着蓝色长裙在千年弥陀塔里的木梯子上折转攀登时,每见一尊菩萨,我都愿意停下来,合掌,顶礼,膜拜……那一刻,尘世寂静。仰面与佛对视,俗世纷纭淡去,仿佛与另一个高处的自己对视,心下倏然清明,明白何该保留与坚持,何该放下与舍弃。
在塔顶,手扶栏杆,放眼望,江天辽阔,内心空阔。叮呤呤——呤呤,人在佛塔,听着这塔檐下的铜铃在风里摇响的清越之音,分外有一种警醒之感,仿佛面对大智大圣者的教诲。何谓大自在?春风荡胸,人在尘世,无忧,无愧,无争,无悲。自己在自己该在的位置。妥帖,自然。
如同,山寺和古塔,在江南。江南,在唐诗里;在唐诗里一路迤逦,像水一样迤逦到今。
别寺别塔下山来,在村舍与油菜花田之间车子略略一转,便看见一面汪汪春水,在春阳下冷冷澹澹地铺开。听人说,这水名叫“黑沙湖”,让我想起《西游记》里沙僧的出身地“流沙河”。莫不是,这水有妖气?四顾,哪有妖气啊!湖中蜿蜒一道长堤上,植有杨和柳,疏朗而整齐,俨然颇有家教的一排兄弟。湖对面,油菜花开得欢天喜地,在太阳下开着。湖边的人家,贴着红色春联的木门,半开不开,有人在廊檐下晒太阳,有人在水边洗菜,有人在修剪庭前果树,也有人在蹲身安静缝补鱼网……一切在太阳下呈现安宁与和乐的状态。这就是江南,民风里的江南,唐诗插图里的江南。江南的芜湖,芜湖的火龙岗春日的乡村。
有人在湖边讲故事,讲黑沙湖的过去,讲湖边那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因为一身癞疮不得父母的宠爱,到最后才知道她是当娘娘的命。也有人在铺展蓝图,讲黑沙湖的将来,要将这里打造成芜湖市生态休闲旅游目的地……回去,路过油菜花田,恰是正午时分,阳光蒸得油菜花香越发浓稠,蜜蜂们穿梭其间,一派建设者火热战斗的场景。
中午吃饭时,听同桌一位新友讲了一个发生在江南的故事。一日领导下基层,老远见群众围过来,大家以为是群众要上访,都疑惑着。结果是群众进言,希望政府在这个区给他们建一个澡堂子,建几个公共厕所。后来领导回去后,和大家认真筹划,很快选定地点。澡堂子有了,公共厕所也有了,老百姓拍手称欢。是啊,老百姓有时候并不是要求这个城市建了几个光辉的面子工程,也不是有多少家咖啡厅和高档会所,而是,他们在外面散步时,想方便时就能很快走进一间干净的公共厕所,大冷天能有一池子热水泡泡,顺带着和老友聊聊。我想,为政者,若能这样姿态向下,想民所想,为老百姓真正做几件实事,那就是尘世间的佛了。而一座即使普通的公共设施,它建了,它建在它该在的位置,它胜过一座庙宇。
我又想起那蓝图上的黑沙湖。相信那个绿色生态旅游业办起来之后,这里,农舍还在,油菜花田还在,碧水还在,淳朴自然还在……是的,一切在它该在的位置,就是大自在。就像惊蛰之后,阳光在林梢子上,桃花在枝头上,蜜蜂在油菜花上,古寺依然在庄严与吉祥里。
想起丰子恺有幅扇子画,画的是一家人提帚扫地备办茶点,画上题字曰:“今朝风日好,或恐有人来。”是的,江南风日好,游人当如织。
行吟河边
□张言
春分后,暖风悠长,吹在脸上愈发温柔。新自行车轻快如小马,蹬脚踏,一下蹿出老远,迎着春风一路往河堤去。
路上,金黄油菜花连绵数里,白蝴蝶绽开花田,随风翩跹时,似一朵会飞的雪。几只胆大的蝴蝶,从我眼前飞过,也可能是我车速太快,它们来不及躲闪。伸手去抓,并不希望自己抓到,蝴蝶美不过春季便凋零,乘着春风来,乘着春风走,不枉蝶生。
可心中雀跃,忍不住去抓,蝴蝶从手边掠过,又庆幸,幸好没抓到,依旧欢喜。春风与蝶翼带走一切冗杂,只余空无一物,纯净至极的一颗童心。
邻家三岁小女童梳着双髻,我摘下两朵油菜花插在她髻上,黄花、绿叶、墨发,犹如春风里一朵小花,小女童瞬间灵动起来,有股灵气从头顶灌注到眼睛,黑瞳闪烁如星芒,愈发鲜灵可爱。
小女童骑着平衡车,小脚丫使劲蹬地,跟在身后追我。可我不想等她,猛蹬两下,春风吹乱碎发,我要追着春风去河堤。
泡桐最得春气,木气最旺,不待长叶先开花。浅棕色花骨朵高高挑在树上,浸在暖风里,过不了几天,一缕风吹过,浅紫泡桐花会开满枝头。
泡桐花长在树枝上,一开一长串,树枝有多长,花串就有多长,一棵树花开千朵。树下路过,花香馨淡体贴,能读懂人心,缓柔地开解劝慰行者,姿态矜贵,言语朴实,醒神祛浊,像一首淡紫色的李清照。
一树桃粉开在褐色泡桐林边,恰逢河堤拐角,桃树微微前倾递出数条枝桠,似在等一个人。
太阳照耀桃花,光线穿透花瓣,整棵树沐浴在阳光里。一树粉,因这阳光,丝毫不显娇弱,像位披着粉红铠甲的女将,悍然桃色,英武缤纷。
我对桃树女将说,今年花开得好。桃树晃晃枝条,送我几枚花瓣,拈起一瓣,置齿间品咂,微涩略酸,跟未熟青桃一个味儿。
依旧没找到黄蒿,按说它早该展叶发棵,倒是发现一片野紫苏,仅长出两三片叶,叶子背面发紫。一眼认出来,心中窃喜,又多了一处采摘紫苏原叶的地方,长在河边的野生紫苏做成紫苏红茶,应比家养的多几分风味。
我沿着河堤一直向东,往东三四里地,是惠济河与涡河交汇的两河口,两条河冲击出宽阔的河湾。冬天去过一趟,春来想再去看看。
一艘船与我平行,我在岸上向东疾驰,它在河里向西而行。叫这艘船电动筏子更合适,筏子无船篷船桨,四周简单围一道围栏,三四平方米一块钢铁板,靠机械发动机推动前进。
水面浩瀚,春波荡漾,阳光照在水面上纯净洁白,一位男青年跨立筏上,桃红柳绿从他面前划过,好似游吟诗人行走画中,透着置身世外的飘逸仙气。
春分前,也遇到过他一次。那天大雾,河面雾气昭昭,筏子停在河面上,那人站在筏上,一动不动望向远方,筏尾栖落几只喜鹊、蜡嘴,还有白头翁或其他飞鸟。我开车驶过,不敢摁喇叭,不想让车轮碾压石子发出声响,唯恐影响这位仙人的修行。这世上仙人不多了,那时那刻,他算一个。
再过三五日,紫色泡桐花将开;再过十五日,白牡丹进入盛花期,红芍药花含苞待放。
芍药花又叫将离草,花开春末,意喻春天已逝,再赏春色,要等下一个春。
春行徽州
□风举荷
作为一个生活在安徽的江北人,这几年对皖南的依恋越发深重。
春天会想念猴魁刚炒制出的兰花香;夏天迷恋西溪南枫杨林的浓荫;秋天去塔川看红叶成了赏秋仪式;冬天即使没来,也会收到由皇菊、柿坨、笋衣、臭鳜鱼共同组成的徽州年货包,那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徽州新年。
人近中年,离“徽”字越发近,固执地认为,如果没来皖南,就没有认认真真过春天。
阳春三月,皖南的油菜花正盛放,和一帮花样姐姐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,一起奔赴歙县“走花路”。
高铁从合肥到歙县北,不过一个半小时。若上班高峰开车穿城,怕从高新还没开到北二环。可我已从飞驰的动车车窗外,收获满怀翠绿。人是很奇妙的动物,“移动自由”会带来莫名的快乐,这大概就是旅行的意义之一。
火车一过长江,山渐多,水渐多,云渐多,绿的层次也渐多——一切微妙的变化,构筑出皖南的“气”。
这气,滋养出程颢、朱熹的理学严谨;这气,让渐江笔下的新安山水有苍劲之美;这气,是黄山毛尖在氤氲中散发的那一缕茶魂;这气,是汪满田鱼灯在夜色里的游弋……
我迷恋皖南的,大概也是这股玄而又玄的皖南真气。
当地朋友来车站接我们,第一站将我们带到了古徽州城的标志性建筑——许国石坊。据说歙县保存下来的牌坊足有118座,所以被誉为牌坊之乡。但整个县城最特别的,无疑还是这座全国也独一无二的八脚牌坊,又被誉为“东方凯旋门”。
一般牌坊只有四脚,但这座却有八脚。明朝时的许国是三朝元老,生前立下赫赫功绩,这才打破君臣定律,衣锦还乡时,得以在家乡修下这座八脚牌坊,世人称之许国石坊。石牌坊上雕刻着很多精美图案,还有大书法家董其昌的题字,记录了主人一生的功名。但当地人更爱称它“大学士坊”,可见歙县人心中对教育和文化的尊崇。
从石坊一路往北,便是歙县古城里著名的斗山街。
建于明清时期的斗山街,曾是古徽州的富人区。和打箍井街繁华的市井商业不同,这里更多是典型的徽州深宅大院,有汪氏家宅、杨家大院、古私塾许家厅、世代商家潘家大院、千年“蛤蟆”古井……漫步在狭长的斗山街上,有一股从历史深处涌动出的肃穆之气。忍不住想到木心那首《从前慢》,感谢这青砖黛瓦,让我还能触摸到历史的温度。
朋友说,晚上的住宿也安排好了,就在离古城不远的渔梁坝,那里有一家很有特色的民宿叫故然,主理人也是很有故事的人。
渔梁坝我是一直心心念念的,那里被誉为“徽商之源”。
渔梁坝最早兴修于隋唐,是古代著名水利工程之一,有“江南都江堰”美誉。几百年来,它都是新安江上的重要码头,大小商贾船队自此出发,上通徽州六府,下达浙江杭州,是明清徽商发家的起点。
渔梁坝上有座渔梁古镇,曾是“江南第一水街”。与其说是镇,不如说是条街,至今仍完好保存着街衢、水埠和码头的原始风貌。老街狭窄悠长,街两旁房屋门板奇高。这里曾商贾如云,门楣高,光在店铺里才洒得广。
我们一行,自东往西,经过狮子桥,桥头有土地公公婆婆的神龛,小小的两块红砖雕刻,面目慈善。老街上的老奶奶们三三两两靠在美人靠上,背对着太阳,负春暄。
“渔梁”的由来,和先民曾以渔业为生有关。“梁”,指在水中筑起像桥梁一样的坝。从空中俯看,渔梁古镇的格局,确实像一条巡游在新安江上的大鱼。东西向的渔梁街依水而游;街面铺砌小卵石,像鱼鳞;主街向两旁伸出的巷子,好比鱼骨;江边一溜石埠,便是鱼鳍。
快到老街最西端,才找到民宿,很精巧,只有五间房——盎然,浩然,素然,悠然,怡然,分居在二楼和三楼。虽是老宅,但内部结构已全面翻新,大天窗和落地窗,都让人爱极了。春日午后的阳光丰沛,每间屋子都亮堂堂的,对岸的问政山苍翠欲滴,练江上波光粼粼,处在这样的空间里,人与自然真正融为了一体。
一整个下午,我们都坐到露台上喝茶,聊天,看江面悠悠行过的船,心中不禁涌起一句挺矫情的话:我有一杯茶,足以慰风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