感染高峰之下,医院涌进大量重症危重症患者,也涌进了更多的患者家属,他们日夜守护在医院里,分秒牵挂着亲人的安危,在被疾病架空的这段日子里,他们疲惫而无助,承受着难以想像的巨大压力。
本报融媒体记者近日走访医院,和几位患者家属聊了聊,听他们讲述了自己送家人就诊以及陪护的经历。对每个人来说,这段经历都形如恶梦,每天最让他们牵挂的,是床头监护仪上的血氧饱和度有没有升上来、CT片上的肺部炎症有没有消失、体温是否降到了正常值……情绪的起伏取决于多项指标综合呈现出来的病情进展,当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时,他们的焦虑和担忧才会自动卸载。所幸的是,随着医疗救治水平的不断提高和完善,越来越多的患者得到了康复,这也让家属们在连日的疲惫不堪中看到了更多希望。
以下是被访者的口述实录。
“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”
讲述人:李育兴
我叫李育兴,35岁,亳州蒙城马集镇人,我妈叫桂凯兰,68岁。
我在山东打工,因为疫情,过去的这一年里,我闲了五个多月,基本上没挣到什么钱,所以本打算今年不回老家过年的。
去年12月19号,大姐给我打电话,说妈阳了,发烧,身体很不好。接到电话,我有点慌,我一直担心爸妈会感染,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,放下电话,我赶紧收拾东西,第二天就赶回了老家。
到家一看,我妈躺在床上,脸色不好,神情也比较低落,我给她量了几次体温,最高时烧到了39摄氏度。这样在家里拖着不是办法,我送她去街上的卫生院挂吊水,吊了三四天,没用,烧还是降不下来。
12月25号,我们又去挂吊水,卫生院的医生告诉我说,他感觉我妈肺部问题不小,让我最好送她去县医院拍片子,看看情况严不严重。
26号一大早,我就送她到蒙城县医院拍了CT,结果显示肺部感染严重,有白块。这种情况当地医院已经治不了了,我给几个姐姐打电话,说不回家了,我送妈直接去合肥。
得知我们要去合肥住院,有人就过来说,如果坐120急救车去合肥,到了那些大医院里,就能走急诊通道,否则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队,还不一定能看得上。120急救车从蒙城跑一趟合肥,要三千块钱,我没一丝一毫犹豫,只要能救我妈的命,花再多钱我都愿意。但事实上,这钱花得却让我很窝心。
当天上午十点多,120急救车把我们送到了合肥市中心一家大医院,进了急诊室才发现,并没有所谓的急诊通道,里面挤满了人,都是感染后来看急诊的。我只好推着我妈去排队,她坐在轮椅上,难受得头耷拉向一边,眼睛都睁不开。
排了三四个小时,下午三点左右,终于排到了。医生看过后却说,病人的症状不是太重,不需要住院。他这么一说,我一下子慌了,费了这么大劲来合肥就是想住院治疗,回蒙城根本治不好。我跟医生求情,如果住不上院,那就先吊吊水可行?我的想法是先吊上水,好歹暂时安稳下来,再想办法住进来,但医生摇了摇头,说,吊水暂时也没必要,我给你开点药带回去吧。
下午四点多,我搀着我妈走出了那家大医院,因为难受,她身子直不起来,一直躬着腰,我就托着她胳膊慢慢往前走,走到马路边,站在那里,我感觉到特别特别无助,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?
好在经人指点,那天天擦黑的时候,我们终于住进了安医大二附院的普外科病房,能住进来,让我很是松了口气,但这一天的折腾,连常人都要崩溃,更何况病人,我感觉我妈的病情变得更重了。
在普外科治疗了六天,母亲还是一直发烧,有时候烧到37.6摄氏度,血氧饱和度还好,饭量一般,情绪很低落。我去找医生,申请转去呼吸内科,但呼吸内科床位满了,住不进去,得预约,等了三天,那边床位空出来了,我妈被转到了呼吸内科病房。
从12月26号离家到现在,已经二十多天了,都是我一个人在医院陪着我妈。我有四个姐姐,她们每人家里都有好几个孩子,大人小孩全都阳了,合肥离家又远,她们说要来照顾妈,都被我劝住了。她们每天会打电话发视频,我开着手机,让她们看看妈,和妈说说话,说着说着,我妈就会掉眼泪。
我妈是个很坚强的人。我爸身体不太好,三十多岁时就不能干重体力活,所以我妈活得更累些,记得我小的时候,村里挖河沟,她像男人一样去挑土去挖泥,回家了还要照顾一大群孩子。她和父亲省吃俭用供我们几个上学,我们村穷,好多人家的孩子都上不起学,但我们姐弟五个全上完了初中。
但这次她变得格外脆弱,哭了很多次。前天,也就是1月10号那天,她躺在那儿突然又哭了起来,说村里有年纪轻轻才四十多岁的都没瞧好,她这病怕是也瞧不好了。她还怕花钱,觉得拖累了我。我就劝慰她,说我们姐弟几个袋里都有钱,就算花光了还可以借,只要把病瞧好了,这都不是问题。
我妈心里还是怕。她如果八十多岁,说不定也就想开了,心情反而坦然些。
这段时间,我也很累,一天二十四小时要陪在她身边,病房里有陪护用的简易床,白天收起来是椅子,晚上伸开来就当床,但太窄了,睡得腰疼,一天三餐都是点外卖,或者下楼去到外面随便吃点。
我们老家街上建了一个微信群,方圆各村里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村民们,基本上都在群里,镇长也在里面,群是去年夏天建的,大家平时在里面交流一些信息,从去年12月份到现在,群里发的信息,基本上都是陪着老人或孩子在医院里的场景。这些负面信息,会让人觉得这一切更加难熬。
病房里其他家属的状态都不好,焦虑,累,无助,都是我们内心的真实写照。
很快就要过年了。以前过年放假了,一大家人团聚在一起,开开心心的,多好。但这次回来,是在病床旁陪着老母亲,每天都在担心,怕她变成白肺,怕她突然病重,这是完全不 同的另一种心态。
我现在的心愿就是我妈早点好起来,早点出院。昨天早上医生来查房,说体温降下来后再观察两天,差不多就能出院了。
听到这个消息,我很振奋,我回头看看病床上瘦了很多的母亲,她也有了难得的笑脸。
“从恶梦中醒来,眼睛水就掉了下来”
讲述者:孙雪琴
我父亲叫孙全友,80岁了,他身体一直很好,元旦期间他感染了,没想到一下子病得很重。
我们老家在淮南潘集。我父母一共生养了五个孩子,包括我,大哥,二哥,小妹,还有小弟。我们兄妹几个家里都不富裕,我和小妹在合肥一家火锅店打工,一个月收入三千多块,今年生意不好,我加在一起只上了六个多月的班,小妹上得更少,还不到五个月。
去年12月初,我和小妹都在合肥上班,身边感染的人越来越多,我和小妹也没躲过这一波。那些天,我们一直担心两位老人,三天两头打电话回去问,父亲的状态一直很好,每次在电话里总劝我们安心上班,多干一天是一天,尽量多挣点钱。
元旦刚过完,妹婿突然从老家打来电话,说父亲病了,有点严重,我和小妹吓得赶紧回了家。
父亲不停咳嗽,烧到摄氏38度,先是在镇上卫生院打吊水,没效果,又去凤台县医院住了三天,还是一点没改善,反而更严重了,开始呕吐,喘不过气,吐出来的痰虽然不是黄色的,但很浓很浓。住到第四天头上,也就是1月7号,大哥开车,和我一起把父亲送到了合肥,住进了安医大二附院的呼吸内科病房。
情况比我们想像的还要狠。住进来后,医生给他输上了氧,挂上了吊水,但血氧饱和度只有88%,当天下午,他就被转到了重症监护室,切开气管,上了呼吸机,医生说,父亲状态还好,各种手段都用上了,剩下的就看老人自身的抵抗力了。
从进重症监护室到今天,已经十多天了。这十多天里,我们一直没能和父亲见上一面,因为重症监护室里家属是不给进去的,更别提日夜陪护了。
我们每天都想知道父亲的病情,特别焦虑。白天,我们兄妹几个就守在重症监护室外面,过不多久,就跑到门边,隔着玻璃小窗户往里看,父亲住在20床,从小窗户里看不到他的病床,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看看。昨天,有位护士在百忙中抽出时间,为我们拍了一段父亲的视频,视频里,父亲因为镇静剂的作用睡着了,没想到手机拿到他跟前时,他睁了睁眼睛。就睁眼的那么一小会儿,我和小妹看了又是一个劲地抹眼泪。
有时候,大家等得都太累了,什么话也不想说,就那么静静地瘫坐在墙角,发着呆。晚上,我们也没地方去,将两床被子铺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地上,大家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,熬到天亮。
我和小妹的眼圈一天不知道要红多少回,大家都担心父亲随时会离我们而去,觉得无奈又无助。昨晚我迷迷糊糊睡着了,做了个恶梦,醒来后心里一惊,眼睛水一下子掉了下来。
重症监护室的费用很高,每天都要交一万多块钱,昨天,大哥、二哥和小弟回淮南借钱去了,今天早上,大哥给我来电话,说已经凑了一点钱,还差一点,下午凑够了就赶过来。
早上,我还给母亲打了电话,在电话里,我装作很开心的样子,我说,爸爸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,就能回家了。母亲一连声地说,好好好,那我就放心了,我今天早上胃口很好,吃得很多,你们不要担心我。挂掉电话,我又想哭。
直到现在,我都跟母亲隐瞒着实情,不敢告诉她真相。母亲今年76岁,已经阳过了,她的身体并不好,血压高,有脑梗,而我父亲呢,以前在镇上当了多年的赤脚医生,一直干到退休,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,让我们想不通的是,这次感染,体质很好的他,却一下子病得这么重,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。
父母养育了五个孩子,他们对我们每一个都很宠爱。遇到我们哪个孩子有困难了,他就会偷偷送钱,也不明送,走过后才在电话里说,钱放在哪哪了。父亲的退休金也不多,我们哪能用他的钱呢,隔两天总要原封不动地送回去。我家和父母家隔了有十里地,我在老家的时候,每个礼拜要去看望他们两三次,给他们买点菜带过去,给他们做顿饭,然后洗好涮好再走。在我们兄妹几个心里,只要父母亲健康平安,就算日子过得不宽裕,我们也觉得很幸福。
眼看就快过年了,但我们啥也没准备,也没心思准备。如果父亲能好起来,恢复健康,那对我们一大家人来说,就是天大的喜事。
“后悔没早点送父亲来医院”
讲述人:王安明
我是去年12月19号阳的,头有点疼,烧到40.5摄氏度,吃了1粒布洛芬,第二天就好了,像人家说的什么“刀片嗓”“浑身疼”我都没有,所以也没太当回事。
我爸叫王秉恒,今年86岁了,身体一直很好。也正因为觉得他身体还好,结果大意了,没有在第一时间送他来医院。
我爸是12月26号开始发烧的,白天不烧,每天都是从下午4点开始烧,晚上7点钟左右烧到38.5摄氏度,9点多又慢慢降下来,第二天下午4点左右又开始烧,就这样反反复复,烧了整整7天。
一般烧到38.5摄氏度以上我才给他吃1粒退烧药,7天一共也才吃了4粒布洛芬。我本想让他在家吃点药挺过来,但是到后面几天,他的精神越来越差。我感觉有点不对劲,1月4号10点,我打了120,第一遍没人接,第二遍才打通,说要排队,具体什么时候能派车也不知道。下午1点多救护车来了,2点就把我们送到了滨湖医院急诊室。
在急诊做了个CT,抽了血,还测了血氧。医生看过片子说肺部有阴影,感染还蛮严重的。那个时候老爷子血氧也很低,已经在90%以下了。
这都怪我,要是早点送他来医院就好了。元旦那两天,我本来准备带他来看的,但想着正赶上放假,医院只有值班医生,看病的人肯定也多,迟几天再来应该也没什么事,没想到耽误成这样。
老爷子今年86岁了,身体一直还好,作息也很规律,早上六点起,晚上八点睡,中午还会午休一会,每天还出门散步,生活完全能自理。这次病了后,他身体很虚,我弟弟来看他,带他在病房外走廊里走了一小圈,走不动,他说腿没力气,累。
现在一眨眼在医院已经十几天了,这些天姐姐和弟弟有时间了就会过来看看,晚上都是我陪床。累倒不累,病房环境还算好的,医护人员也很尽心尽力,护长士崔巍巍每天都会来问问情况,护士唐先路给老人送药换药时也特别细心。
16号早上,老爷子胃口好了,吃了一整碗鸡汤馄饨。17号上午,我去找医生问问情况,主任医师董斌说老爷子恢复得还不错,已经度过危险期了,这两天就可以出院了,回家好好养着,不要受寒受累,过完年初十再来住半个月左右,进行康复治疗。
这个好消息让我们的焦虑一扫而光,这两天我们已经商量好了,等把我爸接回家了,姐弟几大家子一起陪老爷子好好过个平安团圆年。
“希望他能跨过这道坎”
讲述者:吴定为
我们老家在庐江,老爸叫吴安仓,今年91岁了。
这么多年,我一直和爸妈住在一起,平时基本都是我在照顾他们。去年10月5号,我爸感冒了,老咳嗽,去县里医院做了CT,查出来有肺炎,他不肯住院治疗,消炎药也不吃,他觉得只是普通感冒,就那么硬扛过去了。
感染高峰来了后,我妈先阳了,发烧,去村医那吊了几天水就好了,我爸一直没发烧,就以为他没感染上。结果1月2号我下班回家,发现他便血,一问已经好几天了,我就赶紧打120。急救中心那边一听老人都90多了,立刻派了车,我家离庐江大概有30公里,打完电话大概几十分钟救护车就来了,直接把我们送到了庐江县中医院。
到了医院一检查,发现我爸肠胃大出血还伴有新冠肺炎,已经白肺了,胸腔有积液。那个时候我爸意识还很清晰,哪里不舒服能和医生直接说,但他很难受,稍微动一下就呼吸困难,住了一天一夜,医生跟我说,你父亲病情挺严重,可能说不行就不行了,建议我们赶紧转到合肥大医院治疗。
我当然同意。庐江中医院立刻和滨湖医院协调转院,救护车什么都是他们安排好的,因为走得急,住院费用都没顾上结。转院也很快,救护车只花了40多分钟就把我们送到了滨湖医院,这要是让我自己去找医院找救护车,还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,一耽误说不定我爸人就没了,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他们。
一入院,滨湖医院神经内科的董斌主任就安排了专家会诊,考虑到我爸年纪大了,做胃镜风险比较大,采用保守治疗,暂时通过服用一些保护胃肠道的药来控制。经过几天治疗,我爸的血色素从七十多上升到了八十多,肺部炎症也在好转,总算脱离了危险期。
看着躺在病床上昏睡的老人,我心里很难过。老妈在家一直很担心,我也不敢跟她讲太多,因为她今年也82岁了。他病危的那几天,我头发都急白了,我害怕他走掉了。我离异后,8岁的儿子判给了我,但是我工作忙,没时间管孩子,老两口又把我儿子拉扯大,真的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,现在也到了我照顾他们的时候了。我儿子和老人感情很深,这次我爸生病住院他也急得不行,跟我讲无论花多少钱也要把爷爷治好,我讲那肯定的,这是你爷爷,也是我爸啊。
我爸小时候上过私塾,在村里也算半个文化人,年轻时还帮人家写过状纸,能说能道,过年时,家家户户的春联都是他帮着写。
眼看着就又要过年了,这个年熬过去,我爸就92岁高龄了,医生也讲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,年二十八二十九我们就能出院。但是到现在他肺部还有积液,排不出来,也不敢给他动手术,只能回家好好养。
我现在就希望,他能安安稳稳把这个坎跨过去,只要他好好的,那我每天都像过年。
(应被访者要求,文中李育兴、桂凯兰、孙雪琴、孙全友均为化名)
安徽商报融媒体记者 祁海群 刘晓然 实习生 顾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