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得闲
◎陶妍妍
昨日三八妇女节,朋友公司放假半天。中午她兴冲冲跟我约,“你下午是不是要来这边送娃画画嘛,我们可以约个散步局!”
她公司位置就在环城公园上,倒是个好主意。
车刚开过路口,就见她站在学校大门口挥手。我惊愕地摇下车窗,“不是说好3:10分见嘛,怎么这么早就来了?”“节约时间嘛。”
等我把娃交给老师,一出校门,见她笑眯眯站在门口等我。“一堂课一个小时吧,这条路我测过,走到双岗那个路口再折回来,你时间应该正好,不过配速需要……”
“我俩是散步,又不是拉练,你干嘛?”
“偷得浮生半日闲,不是为你考虑,效率最大化嘛。”
让人哭笑不得。现代人被碎片化信息冲击,内心大多惶惶不安,即使与自己相处,也很难坦然。“忙”成了生活主基调,“闲”像有原罪,在惟效率论结果导向的思潮下,我们已经不擅长做个闲人了。
林语堂曾在《中国的悠闲理论》中说:“中国人是闻名的伟大的悠闲者。”
确实,中国古人“很会玩”。从四时风物到衣食住行,再平凡的日子里,也有许多的趣味。现在虽然物质极大丰富,但和古人相比,精神世界真是糙啊。
庄子淡定玩泥巴,一句“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”,你们谁爱卷卷去吧。 陶渊明下岗去种田,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只要吃饱穿暖,万事不是事。就连说出“偷得浮生半日闲”的唐代诗人李涉,也并不是在繁忙工作间隙写下这句名诗的。而是在流放途中,整日郁郁寡欢,某一天登高赏春,与鹤林寺高僧闲聊,惊觉春日会逝,一切美景并不永恒存在,那还纠结个毛线,好好过美了当下!
今人的闲,多是端着手机的大脑放空,驱车百里的网红打卡,一帮朋友见面后的拍照精修发圈……而古人的闲,更多是以小见大的情趣,是专注深刻的把玩,是丰富的自洽,更是独处时的平和。
马克思说:“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。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,而且是人发展的空间。”
庄子也说过异曲同工的话,“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”“无用之用”,虽没有立竿见影的作用,却具有更宏观的指导性。有时,无用之用,方为大用,是体悟,是感受,是学习之后的总结升华,是稻梁谋后的修心养性。
若让我选一样春日得闲的事儿做,必须还得是读书。
我也是最近才体察到,自己爱读书,未必是多有上进心,选书本身是一种有自主权的选择陪伴,而阅读和思考,更是一种思维的独处。
读书有什么用?大部分的书,上面印的都是永远用不上的知识,但如果在文字中,能邂逅一些曾感受但不曾表达的东西,就会不由感叹,茫茫世界,原来自己并不孤独。有时读书更像照镜子,心绪在一个又一个故事间跋涉,仿佛突然撞见了自己,噢,原来你也在这里。
春天,学着让自己闲下来,揣一本喜欢的书,去到自然中,晒太阳,听鸟鸣,闻辛夷花的香气,感受风的流动,在文字中,认真地与自己相遇。
春日读书难
◎杨菁菁
理想中的场景,当是春日暖阳,取一本书坐于窗下细读。细碎的尘土在阳光之下飘飘浮浮,闪闪烁烁,一转眼,已是日过午后。古人应该常常这样读书,坐在书房里、坐在廊下,没有客人,就总是孤身一人。与书为伴,书是唯一的朋友。
现实中的场景,是春日暖阳,取一本书坐于窗下细读。五分钟后,孩子推门进来,妈妈,我的笔袋找不到了!数学练习册到底要做哪一页,你在QQ群里看一下啊?我能看一会儿手机吗?我的手机没电了!
春日暖阳,取一本书坐于窗下细读。时常担心微信响起,周末总有一天是在值班的。它响,要赶紧拿起来看。它不响,更是紧张,时常拿起来翻看一下,会不会错过了什么。
春日暖阳,取一本书坐于窗下细读。读到书中好吃好喝,脑中警铃一片。中午该给全家吃些什么?冰箱还有些什么菜?现在叫外卖还来得及吗?要不要干脆下楼去买个菜?说起来这么好天气一直坐在家里,也有些罪过……
春日暖阳,取一本书坐于窗下细读。读到书中春风浩荡,偶一抬头,果是和风万里,楼下玉兰的香气直逼五脏六腑。掷下书去,良辰美景,正是春游时节!兴致勃勃打开携程,是去江南,还是沿海?一直想去的运城和三门峡,是不是也该走起了?
从前人学富五车,只怕和没有手机有莫大关系。
春天以来,断断续续只读了两三本书。上野千鹤子的读了两本,《一个人的最后旅程》以及《始于极限》。人到中年,知道生命已到顶点,接下来的日子无非是慢慢下坠。对于前路,心里该有所准备;《始于极限》是关注女性自身的书籍。社会学的书很有意思,因为富有大量样本,令人见识新世界。
相比社会学家,作家太难了。一个人的见识、素材、想象力终究有限。写完了之后再写什么?但社会学就不同了,有无穷无尽的社会样本可供写作与分析。从这种意义上来说,做媒体也有同样的好处,完全不必担心素材枯竭。
前些天书店大促,五折买了本《世纪敦煌——跨越百年莫高窟影像》。敦煌的大画册我有好些本,又买,因着书中有些20世纪早期的莫高窟影像。画册无须特意去读,就摆在案头,闲时随手翻两页,对着一个图形一个造像就能琢磨半天。敦煌学是显学,一百多年来,只怕是角角落落都被搜刮个干净,论文不计其数。我如今考虑明白了,我不搞学术,无须细读论文,单纯欣赏就好,轻松快乐。
去年曾买了一套甲戌本《红楼梦》,《红楼梦》我有四个版本,买了甲戌本之后,就时时放在床头摩挲,无论何时拿起来,翻到任何一页,都能随心所欲地看下去。在我眼中,所有的红学其实都是一种“二创”,一部作品横空出世以后,它就不再属于作者自己,而是属于每个读过它的人。
从这种意义上来说,读书人无比富有。读书,就如春风、泥土、食物、清水一般,最终塑造出我们生命人格的一部分。
读书可以镇痛
◎米肖
近日染上流感,一直低烧,每一骨头缝都在往外吱吱冒冷气,酸痛难忍,无法入眠。怎么办?唯有读书。随便拿过一本张爱玲,挑了中篇小说《小艾》,一路读下去,不觉凌晨时分。晚餐的一碗面条早已消化,饿意汹涌。那种饿,起先像无数小虫子在啃噬胃壁,慢慢地连呼吸也变得急促,颇为抓肝挠心,到底忍不住,爬起来找吃的,冰箱里只有面包,冲一杯奶,一股脑灌下去。饿意渐止,骨头依然隐隐地痛着,继续读书……
书,不仅可以镇痛,更重要的是可以增强我们的体魄,塑造我们的骨骼,让我们走得稳而远。
《悉达多》
黑塞/著 中信出版社
以往,拿起黑塞这本书,未及几页,便放下了,不过是浮躁。当下,一下读进去,犹如站在荒凉之地,一派清澈无限,宇宙如古画徐徐,我被嵌入时间的节点,目送斗转星移……
周身有着灵魂洗礼的冲击力,思辨而荡气回肠。文学真是恒一的东西,它同样是我们心中的佛陀。
《经典常谈》
朱自清/著 中华书局
不曾想,朱自清写过这么一本有趣的小书,大抵为西南联大时期教学讲义,行文简淡古直,苍老里又探出三两新叶。用浅明而切实的文字,于十三篇文章中,要言不烦地介绍了我国四书五经等文化遗产中的经典作品,十几岁的少年也能意会,犹如一个人在早春的清晨,挥着棍子于溪边放牛,趟着晨露,一路逶迤地沿着溪声,慢慢走远……看得人津津有味。
《每天都在悲欣交集中醒来》
佩索阿/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
惊蛰前夕,骤然升温,直逼往年五月温度,地气湿热,令人莫名的浮躁惊慌。黄昏的薄霭渐渐升腾,小区东南角一树杏花瞬间怒绽,犹如皎洁月光。那种一无所有的白,直指灵魂,如读佩索阿的诗行。
黑夜与寂静,是佩索阿诗歌的两个内核。没有谁比诗人更能懂得黑夜与寂静的意义。佩索阿这个孤独的人,生前仅公开出版过一部诗集。一个又一个孤独日子里,他写下大量诗篇、散文、日记、书信。虚无与灵魂,这两样缥缈的东西,被佩索阿注入新鲜汁液,像一株植物穿过风雨霜雪。当这个世界,所有人均在为俗事纠缠不休时,佩索阿冷冷端坐于高处,静静打量一切。虚无,寂静,黑夜,孤独,鸽子一样盘旋于他的周围,所谓“一个人在小阁楼里思考宇宙”。除了少年时代跟随母亲与继父移居南非德班外,佩索阿再也没有离开过里斯本这座城市。白天,他是一名翻译小职员。每每黑夜,他便成了永恒歌者。贯穿他一生的,是对虚无的探求以及形而上的探索,而“思考是难受的,就像在雨中散步”。
《畜界 人界》
钟鸣/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
一本诡异、古怪、博学、智慧的书。有一种才华,豹子一样迅捷,转瞬即逝,恰如攀花咏月。也似一场大火,繁盛,酷热,置身于万壑松风之中,渐行渐远渐无踪。“人畏惧什么,便把什么看作是活物:灵魂,上帝,魔鬼,星星,太阳,影子,灯花,石头……”钟鸣笔下书写的,均是一些看得见的或看不见的事物。一只鼠到了钟鸣笔下,也会让我们产生畏惧之情。
蝴蝶、老鼠、狐狸、乌鸦等鱼鸟虫兽,在钟鸣笔下,均拥有着广泛的审美意义与凛凛清气。他对一只老鼠的审美,可以通过加谬与斯坦贝克的小说路径慢慢抵达,带有“荷马史诗”的远古之风。
《秋变与春乐》
柏桦/著 华东师大出版社
读柏桦的诗,让某位同行想起“春风释怀,落木当道”这八个超抒情的字,有一种全新的呼啸速度与质感。用以概括柏桦的诗风,也不为过。更甚至,有人曾将“抒情之王”的头衔慷慨赠予柏桦。
柏桦天生一副“知识分子”脸孔与“文人”气质。他的诗呈现了“抒情”的一切质素。激烈,节制,青春,哀矜……真正优秀的诗人,宛如一个抒情王者,或是一个痛苦的守灵人——他们唯一的秉赋,便是永不停歇吟唱,穿过浮世喧嚣,抵达灵魂彼岸。
《商市街》
萧红/著 华中科大出版社
萧红的强大,曾深深打动着我——没有阴暗与雾数,一颗心直立迎面而上。不肯屈就的,何止是命运?还有天性和后天的修为。随笔、小品最能反映一个作家的心性。文字后面站着的那个“我”,襟怀坦白。萧红用了那么轻的力气,拨动了千斤的苦难。
女人的灵魂有时甚至比男人更有抗压力。她无限性的柔软绵长,以柔弱抵抗强大命运的摧折,懂得步步后退。这一步的退,原来是那么的以弱呈强。世界强大无序狰狞凌乱,而萧红以及后来的萧红们懂得活于幽微的一角,青藤一样滴翠,珍珠一样朗润。由于女性的柔软与母性,这个世界在狰狞的一刻,终于有了歇脚的地方。
萧红于精神上,永远是一个不通世故的孩子,半生遭遇冷眼。她应付不来这个复杂人世。她活得太苦,太低了,然而,在文字上却又飞得那么高——与她在感情上有所纠葛的男人,一个个,皆不如她。
《闲情偶寄》
李渔/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
李渔这个人简直是个异数。本书涉猎甚广——做人之道,养花莳草,教女子如何穿衣着装、描眉施粉,甚至房屋朝向,屏风勾栏,均逐一涉足,更不必提鉴赏词曲……面面俱到,风趣,风雅,文字明快,思想清新。
他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文化人,毕生致力于著书立说,同时也是一个活络的文化商人,所谓矛盾集合体:既入世,也出世;作风暧昧,又行事出尘;文化随笔格调高雅,色情小说风姿绰约。一个人既是文化散文家,又是色情小说作者,一人身兼如此悬殊的两门手艺,实在不易,宛若火与冰两极行走。
《小团圆》
张爱玲/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
重看张爱玲,自《小团圆》开始。她对于语言高超的驾驭能力,让人搓手嗟叹,处处遗珠,一句句散落着,逐渐地有了自己的体格魂魄,值得反复琢磨,玉一样温润蕴藉——桃花灼灼照眼明。一代代读者,仿佛跟着她的作品默默成长着,到后来,无一例外删繁就简起来,在内心将自己活成一棵树,到了生命的秋天,卸下所有美荫,徒留光秃秃的苍天。
所有的写作,到后来,都是敞开的,卸下所有的金光美彩,凸显一桌一椅的简洁,力求以精湛的白描抵达——所谓从深处来,到远方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