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压得很低,再往下压,伸手就可以触到了。坐下去的草坪有点热,仿佛有人坐了许久,焐热了,现在他起身离开。草地上,奶奶教孙子背诵《回乡偶书》,孙子自然声音嘹亮。有人放风筝,扯高高的线,黑色大鸟在铅灰色的半空盘旋。放什么样的风筝不好,非要放一只黑黢黢的大老鸹。有人在黄葛树下吹萨克斯。终于不是流行歌曲了,也许是凯丽金吹过的曲子,一点忧伤。初冬时节是不应该忧伤的,应该用起电油汀,暖暖的,再点几盏橘黄的灯,在窗明几净的小屋里,像小红书上流行的那样,做一杯咖啡,手磨豆子,一定要美式,再用南瓜烤个面包。我午后喝了一杯咖啡,加了好多牛奶。胃一直不舒服,又实在想喝咖啡,于是多加奶。据说牛奶可以保护胃黏膜,谁知道呢。牛奶太多,咖啡不像咖啡了,也不像奶茶。奶茶用熟普煮才好,放生姜、红枣、花椒,再加点盐。红茶兑牛奶,再加焦糖,腻得荒唐。
苜蓿开了小红花。高原上的苜蓿多开白花,比红花壮硕。苜蓿包饺子好吃。吃饺子一定要蘸油泼辣子和蒜泥,光浇点醋不合理。一朵紫色小花,以为是高原常见的阿尔泰狗娃花,用手机识别,说是马兰。“马兰不择地,丛生遍原麓”,也不知说的是不是它。在北方,人们喜欢将马蔺呼为马兰,植物的名字千万别较真。远处窄窄长长的甬道上,银杏叶落了一地,有人拿了扫帚簸箕,一点点扫进垃圾箱里去。太不应该了,银杏叶黄得那么明亮,像小号,将一个傍晚的亮度都提高了几倍,将灰暗的天空都举高了一层,行人从树下走过,都有飞天的感觉——黛玉葬花纵然不可取,就让叶子胡乱堆在路旁,任小黑虫爬行,任甬道黄灿灿,仿佛回到了晚秋的北方该多好。
池塘的水面挤满了狐尾藻,绿油油一大片,仿佛春天刚刚来到。如果有人眼神不好,以为是芳草长川,一脚踩上去就是松尾芭蕉的青蛙了。福寿螺将卵产在石头上,一枚粉红色的桑葚,然而不能细看,太恐怖。池边榕树和楠树都是墨绿庞大的一团。刚才走路的时候,拾了一枚红花羊蹄甲的叶子,黄色,难以想象一树黄叶中开出粉色和紫色花朵的景象。密林里,斑鸠一直叫,要下雨似的。白颊噪鹛的胆子愈来愈大,前一天在甬道相逢,我走过去,它们忙着捉虫子,我只好绕开它们,真是笑话。
离我不远,同样坐着一个人,羽绒马甲,白色旅游帽,一直低头玩手机。手机可以回家去玩,空旷的草坪上适合东瞅西看,发呆也好。人为什么不可以发呆呢,人发呆的时候可以变成一个黑洞,记忆和现实全往里面掉,时间会慢下来许多。萨克斯吹了近二十分钟,一直在吹同一首曲子,相似的忧伤没完没了,大约是个心里藏了事的人。
椋鸟一群一群地飞。气温比昨天低了两摄氏度。
飞机也从天边飞过去,很低。出行和到达的人,心境不一样。修行人说,心原本无喜无忧,可那样的心境该多无聊。我怀念北方吗?我怀念每一处天高地阔。
(李万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