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稻米与八月炸
□汪漪
大米马上吃完了,没急着买,想等几天,隔壁小区有个团购团长,老家在庐江,每年秋季会卖父亲种的晚稻粳米。她父亲是位勤劳的庄稼人,现在江淮地区普遍只种单季稻的时候,老人家仍坚持种早晚两季。
粳稻生长周期长,经历秋季低温,支链淀粉多,粘稠适中,介于糯米与籼米中间。煮熟后掀开锅盖,一阵清纯的米香扑面而来。
“湖田十月清霜堕,晚稻初香蟹如虎。”秋天真好啊,天空都澄明透亮起来,枫叶红了栾树黄了,色彩带上了一股清凌凌的味道。白荡湖大闸蟹,秋风之后最为肥美。田畈里,晚稻穗沉甸甸的,静待丰收。
爸爸毕业于植保专业,我对农业的一点理论知识来自于他。小时候,作为一个“十万个为什么”的小孩,问题很多,但是对于答案没有多大耐心。他从生长周期、气温、雨水天气等方面跟我解释,为什么早稻米没有晚稻米好吃。
爸爸那一辈人幼年时曾经历过三餐难继的窘迫,对收成很看重。他年轻时曾在一个乡镇任职,我经常坐在他自行车上去他工作的地方。骑到稻田附近,会放慢速度看看稻子长势。他曾忽然停下来,脱下鞋袜,下田查看半天。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动不敢动,他一身泥地上来,还笑我趴在车上像只青蛙。到办公室他就打电话,通知稻子有虫害。他们那个时候的工作,比我们现在很多工种有意义多了。
如今米粮不缺,食物极大丰富,但新米仍是庄稼人拿得出手的礼物。每年新收的早稻米、晚稻米,舅舅都要送来一袋,早稻米适合煮米饭,晚稻米适合熬稀饭。花生也熟了,水煮花生,能当菜当零食。
我国地大物博,纬度跨度大,农业经济优势明显。经过培育优选,水稻、玉米、大豆等农作物种植区域极广。从海南两广的三季稻,到江淮地区的双季稻,至华北东北的单季稻。皖北多旱地,主粮种植以小麦、玉米等为主。2023年曾去全国劳动模范、全国种粮标兵徐淙祥的现代农业示范田采访。第一次站在广袤的玉米田里,沉浸式体验到了“青纱帐”这个词是多么贴切,大地真是给了人类无穷的生机与希望。
老家沿江地区也种植玉米,但很少,主要调剂丰富一下食品的品类,它有个本地土名,发音“LU谷”。小时我琢磨很久,“LU”到底是哪个字呢?后来问爷爷,爷爷解释,在我们吴语地区,玉米在五谷之外,所以叫“六谷”。哦,原来是这两个字啊。土地慷慨又包容。
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秋收触感。这个季节,年轻人对大闸蟹的关注远高于稻米大豆。但我妈对大闸蟹兴趣不大,不是凡尔赛,她“真是吃怕了”。她说小时候没饭吃,只能吃水产鱼虾螃蟹,吃腻了又吃不饱,她就偷偷倒了,被外婆发现,一顿骂,那个时候一碗白米饭才是最好的。
感谢现代物流和现代种植业,让我们能吃到全球美食,能吃到小时候没吃上的味道。前几天在小区团购群里团了八月炸。这是长江流域的野生水果,产量少,农历八月成熟,熟了会炸开,名字取得简单直接还土气。它里面的果肉像香蕉,小时候同桌描述过它的美味,说甜甜糯糯的,有点像冰淇淋。
我见过它高高挂在树上,够不着,每次上学路过都仰望几眼,后来不知被谁摘走了,没吃上,念念不忘。这份念想在数年时间里发酵,以至于下单时,很是犹豫。过几天就要到货了,有点近乡情怯。
我记得的秋收
□陈卫华
又到秋天了。
作为一个五旬少年,是越来越喜欢秋天,似乎快超过春天了。傍晚,一阵凉风突然吹过来,像一阵微弱的电流传过全身,浑身惬意得起鸡皮疙瘩。这种感觉,刘禹锡早就体验过了。老刘参加政治革新运动失败被贬朗州司马时,才三十四岁,虽年轻,但政治生命也进入秋天了,对秋天的感受格外深刻,才写下“自古逢秋悲寂寥,我言秋日胜春朝”的名句。
不过,老刘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虽值得点赞,但“自古逢秋悲寂寥”的前提我还是不敢苟同。老刘这种认识完全是从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出发的。作为从小生长在农村的我,从来就不知道农村乡亲们会“逢秋悲寂寥”。
秋天是收获的季节,忙了一年,正要收粮食的时候,虽知道会辛苦点,但肯定是喜气洋洋啊。你能想象上班族得知明天要发工资,而坐在工位上唉声叹气吗?
讲到这里,我就想起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的秋收场景。
秋收的品种分两类,一类是旱田里的山芋(红薯)和花生,收起来相对简单,另外一类是水田里的水稻,流程相对复杂,是秋收中的大头。
收水稻前,最先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就是“平场”,把晒谷场修理平整。晒谷场都是泥土地,年年要用,总体来说是比较平整的,但今年使用和明年使用之间总有空档,空档期的雨后,人和牛在上面走过,就会踩出来坑洼,秋收前需要重新平整一遍。
先用锄头把不平整的地方锄松了,有时会拌上草木灰,洒水使其湿润,然后用牛拖着石磙子一遍遍将其轧平轧实,再等着太阳晒干就可以了。
晒场准备好,接下来割稻。满田成熟的稻穗站在那儿,风一过来轻轻摇摆,从风景的角度来说确实好看,但对于农民来说,看到的既是收获,也是劳作的辛苦。
为了躲避仍然毒辣的太阳,每天都是天蒙蒙亮起床下田割稻,趁着日出前和日出后太阳不太辣的时候多割一点。下午稍微迟点下田,如果晚上是大月亮,就一定会有人带露割稻。割稻属于农村人说的“弯腰活”,多数情况下女性是主力。刘震云曾在一次演讲中讲过,他的姥姥是方圆几十里闻名的割麦(和割稻的道理一样)能手,姥姥的秘诀就是腰一旦弯下去,在一垄割到头前就不直起来。
割好的稻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留在身后,等割得差不多了,就要把这些小堆并拢成为较大的一堆,用担绳捆好,把“稻把子”挑到晒场上,挑稻把子这种体力活的主力是男性。
稻把子挑到晒场上后撒匀铺平,再像平场一样,用牛拖着石磙子一遍遍在铺开的稻把子上轧,将稻粒从稻秆上轧脱,轧得差不多了,还要用铁叉将稻把子翻个面再轧。等谷粒充分脱落后,用铁叉将稻草叉到一边,晒场上留下一层稻粒。稻草打捆挑回住房边的空地堆成草堆,草堆中的草既是农家的燃料,也是牛的饲料。
剩下的稻粒留在晒场上,白天摊开让太阳晒,晚上拢成堆用塑料薄膜盖起来。中午太阳正紧时,将稻谷翻一遍。万一白天遇到要下雨了,那就更麻烦,要赶紧抢着将稻谷聚成堆并且下面垫着上面盖着塑料薄膜,等候天晴再重晒。
稻谷晒好,就是扬场。选风力适合的时候,用木制的板锨铲起谷子迎风高高抛起,干瘪的谷子被吹到下风处,饱满的落在上风口,将上风口的稻谷装进稻箩(后来改为蛇皮口袋)挑回家倒进粮囤,到此秋收才算完成。
现在老家的农田大多被种田大户承包了,秋收基本都是机械化了,从割稻、脱谷到烘干,一气呵成。村里原来的晒场也没必要保留了,都改成旱田或水田。
历史就这样在人们的生活方式中悄悄改变,对于我来说清晰的记忆,对现在的农村孩子来说,成了完全陌生的场景。也许将来会像大棚蔬菜一样,连“秋收”都不一定在秋天,世界又将是一个全新模样。
收玉米
□张妍
清晨,打开门,一只小老鼠慌里慌张撞到我脚上,毛茸茸的,触感柔软鲜活。
屋檐下,没来得及装袋的玉米芯,沿着墙根铺成一溜,小老鼠定是全神贯注在芯堆里找食玉米粒,才被开门声吓得逃窜。
白露前后,正是收玉米的时候。白露收罢玉米,秸秆在地里沤上十天半月,待到寒露种麦子,旋地机把沤黑的秸秆翻搅到地下,是极好的肥料。
我听从老庄稼把式建议,种的是90天成熟的早熟玉米,赶在白露前收割、晾晒、卖粮,步步赶上好天时。
雨水也有拖延症,夏季高温干旱求不来的雨,在白露节气后,补暑假作业似的,一周接一周,连着下了半个多月。
晚熟玉米大多落在了雨地里,雨水浇透土地,踩进去,二指厚黄泥裹住鞋帮。收割机进不了地,农人一跐一滑在行行玉米间,剥皮掰棒,装进编织袋,再一袋袋运回家。玉米粒不似麦子,水分少颗粒小容易干,玉米粒汁水饱满颗粒大,最易发霉长芽。不下雨的间隙,村里大路小路,但凡平整点的地方,全铺满了湿漉漉的玉米。
家门口七八平方米的平整地,也早早被人撒上玉米占住,我出门时小心翼翼,怕踩坏粮食,更怕脚下打滑摔在玉米堆里。
好在下个两三天会有半晌晴天,我跑去二楼阳台翻晒精心挑选的五十斤玉米。五十斤玉米粒完全铺开,占地三平方米,粒粒挨接地面,每一粒都能晒到阳光,畅快吹到每一缕风。从收获的几千个玉米棒中,挨个挑选出棒穗匀称结实,籽粒光泽饱满的百十个玉米,脱粒、挑拣,背到干净的二楼阳台晾晒。阳光照在玉米棒上,给它们镀上一层黄澄澄的哑光,鲜明好看,拿在手里,犹如拿到生活的上上签。
脱粒后,玉米粒在秋天温燥阳光照射下,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,我使劲闻嗅,刻进鼻骨的农耕嗅觉记忆得到最大的恢复与满足。所谓幸福感,就是那时那刻,捧起一捧玉米粒送至鼻端。
循着这缕馨香,嗅觉记忆来到收割那天。庞大收割机轰隆隆吞进秸秆,吐出玉米棒与秸秆碎片,田地里飘荡着储存在秸秆里的糖分甜香,玉米叶晒足阳光的蓬勃青气。它们与这馨香,犹如一种香气的从前与现在,又似另一种形式的前调与后调,生生灭灭,周而复始,更像是一株植物前世今生的因果循环。
不管怎么下雨,玉米还是丰收了,一亩地产粮上千斤,家家户户有吃不完的玉米。喜食新粮的老人家,早早淘洗好晒干的玉米粒,黏玉米打成渣熬粥,老玉米打成面揣窝窝。
刚晒干的棒芯在灶里燃烧,锅上蒸着嫩黄色玉米窝窝,下面熬着黏玉米粥,香气飘出老远。
正逢朝天椒采收,出门溜达时,能捡到一大把别人掉落不要的辣椒。辣椒切碎,葱花炝锅,翻炒出呛人辣气,倒入加盐的稀面糊,开锅磕入鸡蛋,搅散,融入糊中。
吃时,玉米窝窝舀进辣椒糊里,满满舀出一勺,沾着糊送进嘴里,辣味激起玉米香,细腻面糊化解了玉米面噎人的粗糙。丰收后的时令小食,吃起来分外舒心自在。
家乡的风,家乡的云
□米肖
昨日,大兴安岭下了第一场秋雪,新疆禾木山上早已层林尽染一派金光璀璨,江淮平原也终于凉下来了。秋风一阵一阵,绸缎一样拂着胳膊柔软又清凉……一年中最殷实的时节。
早晨,去露台打理小花园。四五盆兰花,一茎一茎剪去枯叶,拔除杂草,水浇透。六棵辣椒不再有生机勃勃的绿,像一个人历经一夏消耗掉所有元气,彻底累了,一副垂垂老矣的暮气,辣椒叶半枯半黄,顶尖枝梢却依然在倔强开花,深绿色辣椒将枝干坠得弯下来,红了三两只。逐一摘下,一共十六只,又可做一道辣椒酿。
双手沾满泥土,站起来直直腰,恰好一阵秋风来……忽然想起童年跟随妈妈进行农业种植的遥远日子。
这是想念故乡了么?
如许经年,蛰居城市的我,精神层面一直还是失根状态。家乡的风家乡的云/睡在我的双肩……海子的诗,我一直记得。
在乡下过日子,每临仲秋时节,也不太忙了,天地倏忽静下来。田埂上的高粱,一穗一穗把头低下。高粱穗子特有的绛红色系,在秋风中无比美丽。吾乡人种高粱,并非为了吃它的米,而是给豆角搭搭架子的。高粱穗子脱粒后,正好用来扎笤帚。
豆角藤盘在高粱秆上,开紫色的花,粉红的豆角垂坠而下。两米高的秆子,我们小孩子攀不上,轻轻扯一扯低处的巨大叶片,慢慢将整株高粱秆拽弯,便可摘取高处的豆角了。
这个时节,除了辣椒禾子,茄禾子也要拔去了。一捆禾子挑回家,奉命将辣椒、茄子摘下。实则,秋茄味道不太鲜美,微苦。秋椒自有凛冽之味。辣气直冲天灵盖,美味,又刺激。
将菜畦翻新一遍,土坷垃敲敲碎,铺一层火粪,也是为接下来的白菜籽、萝卜籽精心做的温床。还要准备菠菜、芫荽、茼蒿诸籽,蒜子也要秧了。
二十四节气,一个赶着一个来。每一节气做什么,我一直记得清楚。白露秋风间,就是要种萝卜、白菜了嘛。
早晚去菜地,总是秋虫唧唧的,天地怎么那么静?远方圩田一片稻绿,中间尚夹有几片金黄,那是单属于糯稻的。
秋风一日凉似一日,糯稻即将动镰。金黄的稻穗映衬着依旧葱绿的稻叶,高大的禾秆傻傻站在田里,产量到底不太高。在我童年的认知里,凡美味的食物,产量都不太高。如是,吃起来要节俭。也只有中秋能够吃到糍粑的,以及正月十五的汤圆。仅此而已。另外,我妈从小教育我们,人不能对美物贪嘴,故,糯稻只会种植几分田。
高粱穗子成熟,要提前割回,不然会爆裂脱粒。高粱秆子依旧站在原地,给豆角藤以支撑。坟包上的番瓜藤尚未彻底枯萎,小青瓜还是有的,但生长周期明显缓慢起来,顶多拳头大小。一茬一茬老番瓜轮流摘回,堆在床底,留待寒冬腊月慢慢吃。
我最馋山芋。但,吾乡是要中秋过完,到了农历九月才挖山芋。小孩子馋了怎么办?据大人指导,去山芋地,拨开葳蕤的山芋藤蔓,查看芋垄,哪里有一条长长裂缝,哪里便有一只大山芋。吾乡旱地多为沙土,双手轻轻一扒,山芋露出,掐断连接的藤蔓,便是一只。吾乡山芋圆锥形,外皮玫红,异常有眼缘,糯而甜。我小时吃烀熟的山芋常被噎住,可见多么糯。自从离开家乡,再也不曾吃到过如此口感美味的山芋。
近日,连着几场微雨。走在居所附近草坡上,仿佛闻嗅到来自家乡的气息,是那种晚稻的香气杂糅着无边青草的甜气,以及河边秋蓼的辣腥气……总归是来自遥远童年的气息,令嗅觉一辈子忘不了。
乡下秋水的气息更加神秘,它始终白亮亮的,比盛夏的河水气息更加深刻,直抵人心的缥缈。白露之后,雨水渐少,小河浅了,清澈了,菱角菜不再蓬勃葳蕤,菱角一茬茬摘掉,露出更多的河面,一路清澈见底地流啊流。水温维持在十余度以上,凉润润的,比草叶上的晨露要温一点儿,掬一捧,甘甜里有一点绵柔,沁人心脾。倘若一个人一生中没有在我家乡小河边捧起过一口20世纪80年代的水喝,那真是遗憾的事情。有一个词叫“秋水无尘”——在我家乡的小河里,秋天的河水不仅无尘,还是甘冽的,比所谓的矿泉水还要天然可口得多,纯天然无污染的甜。
随着工业化的来临,这份甘甜的河水早已不再,但,它的滋味一直停驻在我童年的味蕾之上,至今流淌于我的血液中。味觉也是可以永恒停驻的么?
彼时,吾乡没有玉米,也不种甘蔗、花生。除了两季水稻、一年四季的蔬菜,再也没有别的了。贫瘠又乏善可陈的故乡,何以一直深刻地留在我的生命里永难磨灭?
闭上眼睛,家乡的丘陵缅邈徐徐目前。一望无际的圩田,高耸的圩埂绿草青青,闪亮的小河自村前逶迤。无数羊肠小径,一年年被人踩踏,渐也白了头,累累地伸向远方。
如今早已是现代化社会,村村有了水泥路。可是,我在精神上依然珍藏着一双胶靴,等待秋雨淋漓时,穿着去田畈放牛——因无边无际的秋雨升腾起的白雾,将所有的山川村庄散淡地笼在仙境中,我精神的故乡永远如此。它不增不减不多不少,依然在那里,等着我一年年地回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