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本期策划】我们的母亲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5-05-12 09:49:56

我妈和我奶

□陈卫华

说实话,我不太喜欢我妈。我曾经想过,如果她不是我的妈妈,那我恐怕就不是不太喜欢,而是讨厌了。

我这么说,并不是为了写文章而故意标新立异。在一贯讲究孝道的中国文化环境中,往这个方向标新立异,约等于找死,是在主动毁灭自己的人设。但是既然决定写她,写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,写我生命来源的二分之一,我还是想讲些真实感受。

我记得我小时候也不太喜欢我妈,但那时候主要是外表的原因,我的大部分玩伴的妈妈都比我妈好看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个时候的不喜欢是出于一个孩子的虚荣心。子不嫌母丑,如果儿子只是因为母亲丑而嫌弃她,确实不应该。

现在我自己都年过半百了,仍然不喜欢她,是因为我发现我不喜欢她的性格。

首先我要说,我妈不是坏人,因为她没什么心眼。一个有心眼的人不一定就是坏人,他完全可以利用心眼来做成好事,但是一个没心眼的人一定不是坏人,因为坏不起来,一个三岁小孩能坏到哪儿去呢?

我不喜欢我妈的性格,主要是她喜欢吹牛。如果只是单纯地吹牛,姑妄听之一笑而过也就算了,但是她的吹牛却经常伴随着贬低他人的形式。讲到什么事,她都要说自己最好,还常对比说别人不行,而且这种褒己贬人是按照跟她的关系远近来确定的。

比如讲到我爸跟村里的同代人时,我爸就是全村最靓的大爷。而且她还举出来几个例子,哪几件事,我爸在村里是如何表现的,某某某又是怎么表现的,我爸多么厉害。但是讲着讲着,话锋一转,讲回到家庭里我爸和她自己,她马上又把我爸贬得一无是处,哪几件事我爸是怎么表现不好的,如果不是她出现并扭转局势,我爸在这几件事上将会多么失败。

这样的事情不只发生在我爸身上,全家都如此,甚至我家的庄稼或菜地也逃不过。我家的庄稼和菜地在她的嘴中总是全村最好的,当然主要是多亏了她。好在我现在生活在城里离她很远,她很少说我了。

有的时候,我还挺同情我爸。每次我回家的时候,我妈在旁边唠叨,我一般是一听一个不吱声。我妈大字不识一个,我爸在同代人中算是文化人,还当过村里会计。但是我爸的情绪却总被我妈调动得很充分,前半段我妈正在吹他,他在旁边听得还有点开心,但是后半段开始贬低他,他开始不乐意了,于是出言反驳,两个人就吵起来了。

两个人吵急了的时候,我妈的杀手锏就是分开过。分开过,我爸显然处于弱势。他俩都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生的人,一辈子生在农村长在农村,农家劳动中男女之间是有分工的,大部分事都是共同分担,但犁田耙地之类重活基本是男人干,洗衣煮饭之类家务活基本是女人干。现在老了,重活是不用干了,只剩下些必须的家务活以支持生活运转,这时候不擅家务的男人显然更依赖于女人,我爸就底气不足了。

虽然我不太喜欢我妈,但一直非常感谢她和我爸把我一个农村孩子供养进了大学,让我读了更多的书,看了更大的世界。正因为如此,我跟他们的三观差别变得更大了。我有时候想,如果她有和我一样的机会,也会变得与现在不一样的,这时候我也同情我妈。

我小时候是三代同堂,爷爷奶奶跟我们在一个大家庭过。我是家中长孙,所以爷爷奶奶格外宠我,相对于父母我也更喜欢爷爷奶奶。

奶奶虽然也是一辈子生活在农村,也不识字,但我总觉得她是天生的大家闺秀,从外表到性格都是如此。我奶奶个子较高,面容端庄,气质沉静,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。我从她的嘴中从来没听过别人的是非,她的生活中没有指责,没有抱怨,只有按部就班过日子的平静。这在农村女人中是非常罕见的,反正我只见过她一个。

我总觉得,虽然我妈生了我,但是奶奶才是我精神上的母亲。对于母亲节来说,每一个有孩子的女人都是母亲,都有过节的权利。

那就让我对我不太喜欢的妈妈和我特别喜欢的奶奶都说一句:母亲节快乐!

我的妈妈

□小麦

五一长假,回去看父母,爸爸湿疹有改善,他也适应了病情,整个人明显状态好很多,我妈沾沾自喜地说,每天给我爸用艾草洗澡,才会好这么快。她非常自信地对我说,你放心在外面工作,不用担心我们,我肯定把你爸服侍好好的……感动之余,觉得我妈挺幸运的,跨过人生七十多年风雨,她仍然有着笃定的幸福。

不曾试图了解妈妈。她简单而固执,不难懂,但难以改变。《哪吒》的经典台词是,人心里的成见是一座大山。在我妈的心底,这座大山异常巍峨,遮天蔽日,而且也不曾有愚公这样的人来改变,反正我爸早早放弃了。他说,随便她,想怎样就怎样。在我看来,好的婚姻不就是互相影响和塑造吗?但转念一想,好的婚姻不也应该是互相容忍与体谅吗?毕竟朝夕相处是他俩。我妈则苦口婆心劝我,你哪里看不惯不要说,你现在是客,住几天就要走,忍一下吧。

对我妈没什么太大的抱怨,即使从小被暴打,我也自认为确实是我淘气,活该。若真要说到她给我的阴影,不过是她过分小气,过分节约,零花钱是不可能有的,想要一根三分钱的冰棒,得到的可能是一巴掌。 啥也没有,就啥都想要,这导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对物质有着极大的匮乏感,没有的时候,很想要,但拿到手很快索然无味,这甚至影响到我的恋爱观。

除了生活上这一点点苛待,其它方面还挺宽松的。学习方面不曾折磨过我,小学一年级,因为写字被打了一顿,她就此放弃对我的督查,一直相安无事到我考大学,都没什么冲突。小学开家长会,大约她一次也不曾去过,因为数学成绩不好,被请过一次家长后,她回来把我打了一顿,宣称以后再也不会去了。数学老师的老公是我爸的下属,暑假殷勤地主动给我补课,我当然死也不肯,难得的是我妈也不同意。她说,这是利用职权搞不正之风,不能去。

她能吃苦,很长一段时间我爸工作外地,她一个人带我,上班之余,还种很多的菜,也可以一膀子力气打煤球。她说,七八岁就煮全家的饭,十几岁洗全家的衣服,赤着脚去捡煤,发烧浮肿在下放的时候,也不曾请一天病假。她工作努力,除了做医生还兼收发,在水泥厂的那几年,生活清贫,但我们居然也不耽误地看了许多电影,读过许多文学杂志。

她排行老大,但不是传统中任劳任怨的老大形象。她是有颇多怨言的,又害怕麻烦而远离亲戚。我疑心她恨不得自己是石缝中蹦出来的吧。当年我家和四姨家住一栋楼,小舅、小姨他们只能去四姨家,因为我妈除了坏脸色和训话,一无所奉。多年来,每逢年节,亲戚们一直很有礼貌地问候,但我妈统统视为累赘负担,电话通了也不接,只能由我电话或是微信委婉解释。这种决绝,普通人肯定做不出来,但她就是这样,也从不后悔。某些时候,我也不由要佩服她。

她没有包袱,也不内耗,一心一意支持我爸的工作,完全践行了西方人的理念,夫妻是人生第一顺位。她支持我爸工作,从不约束他,他要回安徽,就一起回来。他打牌到几点,都不会啰嗦。出差去哪里,也从不过问。年少时的我为此颇为不解,现在想来,这是她的大智慧,她不去多想复杂的可能,不冲突,就不会有麻烦。

她喜欢弹琴。我帮她买过三把秦琴。现在一周七天,哪天弹秦琴,哪天弹电子琴,她自有笃定安排。夏天,她喜欢穿大花裙子、高跟鞋。以前上班时候,几乎是我们小城的一道风景。我所有同学几乎都认识这个优雅而美丽的背影,那么淡然而旁若无人。现在她还穿,那些裙子还能穿得下。

她喜欢唱歌,一天到晚戴着耳机。我对她说,这样容易聋。而且导致我爸说什么她听不清而起冲突的事情时有发生,但我爸仍然会打电话,让我给她买机子和耳机。目前,我给她买的各种耳机估计快有百副了。

她一直认为自己只有六十岁不到。这次回去她突然说,你外婆是76岁去世的。我心一咯噔,不知如何搭话。她1950年生人,明年也要76了。可能对死亡的恐惧都会有的吧,我劝她小心走路,保持运动,活着而动不了,才是最可怕的。她没说话。我想,她是听进去了。

我妈妈已经75岁,虽然我们没有给她过生日,但我知道她是白羊座,她热情开朗,没有城府,听不懂别人的玩笑,情商低,容易付出,也容易生气,这导致她没有亲近的朋友,但她有一生不离不弃的伴侣以及还过得去的孩子。我认为,她算很幸福的。

奉献一辈子的妈妈

□汪漪

妈妈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,在“妇女能顶半边天”的口号中长大,和那个时期的大多数女性一样,人人争当劳模,“奉献”成了一辈子的烙印。

外婆生了七个孩子,她是老大。家里孩子太多,外公辞去钢铁厂的工作回家种田挣口粮,妈妈要带弟弟妹妹,没上过学,这是她一辈子的遗憾,所以,她极力地支持姨妈舅舅们一定要上学。如今,他们都老了,姨妈还经常提到这件事,说幸亏有大姐,他们才能去上学。

在那个充满干劲往前冲的年代,能干的妈妈成了妇女队长,白天上工,晚上也偷偷上工,还手把手带着一群女知青割稻栽秧,下河捞虾。当年应是颇有威信,如今走在县城街上,还常被回城多年的知青们认出来打招呼。

童年时,妈妈带着我和姐姐住在农村老家,爸爸在外地工作。妈妈对奶奶照顾颇多,但奶奶对妈妈并不太喜欢。以前我总觉得她不开心,原因可能有一半来自于此。即便如此,她依旧对奶奶很好。

妈妈不擅温声软语,行动大于语言。在我九岁那年春节,家里盖了新房子,没钱置办年货,养的鸡都陆续杀了请帮活的人吃了,最后一只,她杀好了让我送到奶奶家。爷爷人好,背着手来我家看了一圈,然后让奶奶切下半只鸡,送回来了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还记得那天的场景,甚至记得爷爷穿的衣服。

我不赞成特意去歌颂一位母亲的奉献与美德,觉得这是对女性的一种绑架与禁锢,一个家庭的和睦,很多时候是建立在母亲的牺牲之上。但必须承认,妈妈的这些品质,对我和姐姐的成长与心态,有积极影响。

妈妈勤劳,节俭,爱干净,家里收拾得特别清爽。我和姐姐也是“年年十八岁”的中年人了,剥个豆子,她都要说“不用,把手剥脏了”,幸好没把我们养废,每次节假日回家,都要装模作样抢着打扫卫生做家务。爸爸退休后,主动承担起了部分家务。

妇女队长爱操心,年底姨妈生意忙,她惦记着送饭过去;小舅舅病了想吃老家的干野菜,她晒干了寄过去;老家的邻居病了住院,她带着汤汤水水去看望。楼上的陈奶奶生前一个人独居多年。三月三做米粑,端午节包粽子,妈妈都要给老人家送去一份。

没有读过书,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,妈妈的世界很小,但她的三观很正,为人处世自有标准。

父母对孩子的关爱,细致到超乎想象。小县城里买黑猪肉方便,每次来合肥前,她在家里买好肉,排骨红烧、五花肉炒菜、瘦肉做汤,分门别类,按照我吃一顿的分量,一袋袋分装成小份。腊月底,将晒好的腊肉取下,分别切成肉片和肉丝寄来,说方便我炒不同的菜。

姐姐姐夫住在附近,工作忙,妈妈经常把菜烧好,喊姐姐去拿,姐姐去的时候会买水果点心,姐夫笑她们说,天天在以物易物。

妈妈经常感叹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,以前缺衣少食的,日子过得艰难又缓慢。我跟她说,要是现在的我,能认识当年的你就好了,我一定给你送去很多好吃的,还要给你买很多衣服。

怎样理解母亲

□米肖

去年秋天,母亲要来小居。我拒绝了。

她会偷偷往菜里加盐,导致一碟鱼咸得发苦。一回两回,耐心规劝。再三如此,我就急了,异常愤怒。罹患高血压的她很犟,对儿女的良好建议置若罔闻。

后来,弟弟带她回故乡,拍几张照片发群里,我母亲脸上一副苦相,她那种不快乐最致命,也是杀我的利器。前些年,每每接她来居,两三月不等,纯粹让她静养。她与我父亲一直不和,喜欢来我家。来了以后呢,好吃好喝伺候着,碗也无须她洗。小城日子记忆犹新,我们家没有一只碗底不是油腻腻的。我们家的青菜里总有雅霜的刺鼻气味。我们家的菜总是齁咸,稍微吱一声“这么咸”,她必厉言训斥:当菜当菜,就是要咸,哪要你当饭吃?!

凡此种种,苦不堪言。确乎如此,我母亲不曾给过我们的年少时光任何温馨回忆。

到底还是将她接了来。她总归是我母亲。

我自小在外婆身边长大。8岁回到母亲身边,我们对对方都挺陌生的。当年有一部电影《马兰花》,里面有一对姐妹。姐姐不太讨人喜欢,妹妹伶俐可爱。看过电影的翌日,母亲为了哄我妹妹吃饭,故意贬低我:她就是电影里那个姐姐……高自尊的我深感受辱,但百口莫辩。心理学家言,人在8岁前会与陪伴自己的人建立起一生的情感链接。我与外婆的感情永远没有断,纵然她逝去多年,每每我享用珍馐美馔,总是惋惜她不在了。我外婆一生悲苦,不曾过过一天舒心日子。16岁那年,我执意将她接来小城,黄昏自工厂下班路过小食摊,总要买两三块油炸臭干带回给她。我看着她津津有味吃下去,内心无比满足。实则,一个16的少年也馋得很。

我母亲个人卫生成大问题。早餐她喝了一碗养生糊,勺子不洗,直接丢水杯里。她的专用水杯内外遍布食物残渣,端立于餐桌,让人心里雾糟糟,也不知哪一天我会爆发。吃饭时,给她一个垃圾桶,食物残渣除了撒在桶内,遍布足下,稍不注意,踩在鞋底,整个地板皆是。我让她别动,一点一点清理掉。甚至,桌腿上也残留余迹。前几年来,有一次,她双手拿着排骨啃,饭后手也不洗,直接出门散步,门把手上全是油。日子没法过下去的。

给她清洗茶杯时,我万分无奈:老娘啊,你怎么不像外婆呢,外婆一辈子干干净净,甚至我婆婆早已罹患阿尔茨海默症,都还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。她总埋怨我父亲说她邋遢。我也终于理解了父亲对她的轻蔑。

鉴于与我父亲争吵日甚,她有她的规划,说是以后去我们姐弟家轮流居住。当下,她准备居我家两个月,再回小城,明年去妹妹家居一阵,最后居弟弟家,说是就在那里去世了。

去年,看着她一张不开心的脸,我内心也难受。万一她去世了,我会否为拒绝她而痛悔?她毕竟是我外婆的女儿。

带来的许多行李,特意给她放在北次卧,她偏一样样拿出,举到我面前来,尽是些快要过期的廉价食品。一夜未眠的我忽然崩溃大哭,是从凌晨五点半哭到七点半的。今天,她看我拖地,就说:你去写,我帮你拖。嗯,总算知道这个女儿的一点精神追求。

前些年,她偷偷在菜里加盐。去超市买些不健康的蔬菜,我都丢掉了。还捡垃圾。一次次令我崩溃。末了,还去小区向人倾诉我对她不好……

一次次比干挖心地对她好,都不能将她打动。实在心寒。

她是我母亲,慢慢忍耐吧。一日,做了六个菜,瓠子啊,蒸茄子啊,肉圆啊,是给老人的;辣子鸡啊,胡萝卜炒肉片啊,是给孩子的。六个菜中,没有一个菜是我所爱。

我没有自己了。人生有何意义?人生唯有忍耐。

命中注定生在这样的原生家庭,岂能挣脱得了?断亲?将房子卖了,去深山躲起来。怎么可能?

偶尔,我们母女也有片刻的温馨。她说:立夏插秧普天下,小满插秧家不家。这一句农谚好美,忽然想起少年岁月,我跟着她进行农业种植的往事——我们去抓田草,去稻田里扯稗子。她将那几垄菜园打理得整整齐齐。我们一起烧火粪,种菜,浇灌……偶尔,她起个大早,去横埠河小镇买柴。幼小的我痴痴站在村口等——当她挑柴的身影自小路尽头愈来愈清晰,我内心的热望一点点堆积……末了,总不能如愿。

有一天,我说:老娘,那时每次在村口等你,都好希望你能带一根油条回来。她云淡风轻:那你怎么不说呢?

有一年,我们自外婆家回来,与同村一位叫“菊爱”的阿姨同行,也是路过一爿小镇。当我表示想吃三分钱一块的油炸糯米锅巴时,她呵斥:小女孩不能好吃!菊爱阿姨就劝:三娘哎,你怎么就不能买一块给孩子呢。

我永远记得,年幼的自己是怎样一路痛苦地走回家的。受辱一路。

谁让她是我妈妈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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