盈而不满
□米丽宏
初夏的雨,还带着“春”味,淅淅沥沥,飘飘洒洒。到了傍晚,一场不大不小的风,吹散云彩,腾出澄蓝空灵的天空。不久,一钩金色橘瓣似的新月嵌上去,鲜亮而脆生。
次日清晨,太阳盈盈而起,晨曦一派软红。
这是小满节令。我们到田野里看看去,看季候“满”到了几分几寸?
小满之“满”,原本说的就是夏熟作物的籽粒状态:小麦、蚕豆、豌豆、油菜……八分乳熟,白浆迸溅,水分满满的,有待进一步扎实沉潜。麦野荡荡,碧波千万顷;翠幕深处,鹁鸪二三声。那生生不息的印象,是独属“小满”的。真的,领略“小满”的深意和美好,一定要到田野去。
单单走近一块儿麦田,你就会被迷倒。那是一种坦呈之美,离地三尺的诗意与梦幻,万穗齐发,麦穗子举起了青灰的芒刺。那种昂扬和奋发意味,让人一下子触摸到生命不可遏制的力量!
那温柔的剑戟、诗意的仪仗,使整体的青绿之上,浮漾起一层灰白雾气,朦胧,玄幻,敦厚又宁静。麦田像大海,四面八方平展展的灰绿,填进心肺肝肠,从内到外把人绿透了。静止着的麦,无波无浪,然而风从远处跑来,就荡起了一波波浪头,起伏,叠压,拥挤,一直推送到身边。还没等反应过来,它们又经过你,拥挤着跑走了。浪头一旦生起,就不熄灭,一波送一波,一波连一波,涌动着,逼迫着,好像要把渺小的我们送到更远处的浪尖。
忽然间,一波麦浪,倏忽停下,又猛扭头,作了一个大反转。浪头潽开,四下涌散,生成一个巨大旋涡。那宇宙黑洞一样神秘的“涡”,让人发出“啊!啊!”的赞叹。
这神秘而雄壮的麦田奇观,是“小满”的招牌意象,让人感觉,小满,真不小。它不是花前月下的小家碧玉,它是广阔的,深邃的,是绿色满溢、万物生长的光阴长歌。
将目光转向麦田之外,你会发现,小满啊,真真又满又不满。绿已成荫,塘已满荷,蚕已成茧,阳光已浓郁,风声已肥美……大人爱过、小孩正爱着的蝌蚪,隐去黑丝绸一样的尾巴,长出四条腿,开始生涩涩蹦出草丛。
油菜沉坠坠的菜荚,青绿肥厚,鼓鼓胀胀,像电影《芳华》里的女舞者,将手一个接一个搭在前者肩上,优美腰肢倾过去、倾过去、倾过去,迎接沉实收获的日子到来。
菜园里,瓜果菜蔬,年华正好。油麦、生菜、小油菜绿意葱茏,瓜类的藤蔓肆意延伸,豆角秧的触丝颤动着触到了架杆。留作种子的芫荽、茼蒿,正在默默孕育。地边的艾草,绿蓬蓬的香气分外醒脑……
斑鸠,咕嘟嘟、咕嘟嘟沉吟着,像久远年代迂腐的老学究,反反复复做着雷同的嘱咐:“好读书——好读书——”布谷鸟的叫声,也响起来了,像金梭投进空气:“咕咕——咕咕——咕咕咕咕——”;四声一度,节奏优美。鸟鸣从田野深处传来,回声像彗星拖着长尾划过,空旷的画面顿然生出一种宇宙感。
南方的枇杷在黄,杨梅在紫,北方的樱桃在红、杏儿在白……小满总欠那么一点点瓷实的硬扎、一点点丰腴的肥硕。这是小满的“留白”,将熟未熟,充满期待。
地气彻底变暖了,在田野里,在草地上,脱鞋脱袜子,赤足踩地,温暖而惬意。翠翠的味道,被阳光托起来,涌进身体,心思全被染透。大自然的心窍已然打开,舒张了,拓开了,润滑了;万物在裂变,在生长,在饱满。
生命有限,小得盈满;盈而不满,和润致远。
小满胜万全
□杨丽丽
在乡下,节气是日子的骨头,撑起了一年的生活。小满,是其中一节温润又饱满的骨头,带着土地特有的气息和生命的蓬勃,悄然来到。
阳光斜斜照在土墙上,连影子都比往日拖得长些。老辈人说,小满不满,芒种不管。这话我自小听在耳里,却总要等麦穗灌浆时节,才懂得其中藏着的耐心与期许。
清晨的露水挂在狗尾巴草上,风掠过麦浪时,沙沙声里已掺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。村头老槐树记得每一年的物候,小满的风穿进枝叶间,总能摇落几片半青半黄的叶子。树下的石磨盘生着青苔,祖父生前常坐在这儿,用旱烟袋敲着磨盘说:小满收蒜,芒种栽秧,老天爷的时辰错不得。如今磨盘还在,烟锅里的火星却熄了好些年头。
田埂上的野花比往日开得更闹,野蔷薇攀着篱笆疯长,把农家小院围成梦境。隔壁王婶挎着竹篮去菜园,路过我家时停下脚:你看这苦菜长得旺,老辈人说小满苦菜秀,该掐些回家焯水凉拌了。她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,像只装满故事的口袋。菜园里,莴笋窜得飞快,油麦菜水灵灵的,正是“小满三日望麦黄,菜薹青青正当时”。
正午的阳光晒得人发困,村口老井边的辘轳吱呀作响。打水的汉子们蹲在树荫下歇脚,粗瓷碗里的井水冒着寒气。有人说起“小满动三车”的老话,水车、油车、缫丝车,过去这时候该是村里最热闹的光景。如今水车早锈在河渠边,油坊也关了门,唯有谁家院角的老桑树还在,桑叶巴掌大,风过时沙沙响,让人想起“四月中,小满者,物至于此小得盈满”的古训。
傍晚的风裹着柴火香,母亲在灶间烙饼,铁锅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。我蹲在门槛上剥蒜,看邻家孩子举着柳枝追蜻蜓。远处麦浪翻涌,金黄与青绿交织,倒像是老天爷打翻了调色盘。父亲扛着锄头回来,裤脚沾着泥星子:“地该浇第二遍水了,‘小满不满,无水洗碗’,可不敢耽搁。”
月亮升起时,村子静得能听见露水坠地的声音。我搬了竹床到院子里,听墙角蛐蛐儿叫。风掠过晒场上的草垛,扬起细碎的草屑,在月光里闪闪烁烁。忽然想起杨万里那句诗:最爱垄头麦,迎风笑落红。此刻的麦田,怕也是这般在晚风里轻轻摇晃,守着属于自己的圆满。
乡下人把日子过成了节气的轮回,小满这天,处处藏着恰到好处的丰盈。麦还未全熟,菜正鲜嫩,雨水不多不少,连风里都带着未言尽的期待。这大概就是老辈人说的“小满胜万全”。人生也好,农事也罢,留几分余地,存些许念想,倒比十全十美更经得起岁月推敲。夜色渐深,我裹紧薄被,听着窗外的风声渐远,恍惚间,竟分不清是风在摇醒夏天,还是夏天在摇醒沉睡的村庄。
活在乡土的中国
□米肖
我母亲咕噜一声:乡下的秧插完了。是的,立夏后一周,皖南所有早稻秧基本移栽完毕。
行走于远畴野畈,到处白亮亮水田。当远山氤氲一派深绿,辽阔的虚空中,先知一样的四声布谷开始吟唱:发禾发禾,割麦插棵……一声声,溪水中洗过的,清澈婉转。
我母亲颇为疑惑:现在怎么听不到发禾雀子叫?我也多年不曾听闻了。发禾雀子,正是四声布谷。吾乡给鸟命名的人堪称哲学家。年年初夏,栽早稻秧时,布谷鸟准时到来。插下的秧苗在急速抬升的气温中生发,可不就是“发禾”么?故名发禾雀子。
早稻秧插下,小麦开始动镰,小满驾到。二十四节气遵循着天时,与植物相知相惜,彼此守信,没有哪一年让我们失望过。
若说起天地精神,我自小便是往来于天地精神之中的。人老了,不自觉活在回忆之中。岁月如倒流。我与我母亲一样,频频想起的,总是乡下日月。
露台空出无数花钵。她闲不住,逐一整理出来,让买点菜苗回来。她将花盆里板结的土壤松一松,敲敲碎,泼水泼得湿润润的。一株一株,将菜秧栽好。还有几只巨大花盆,说要留到仲夏,点大青豆。她且让我再买两株丝瓜苗。她站在露台比划着,再搭几个竹架子。
我一一照办。
昨日,白兰开出第一朵。我们母女俩开始了农业种植。
我们的血液里,一直流淌着农业文明基因,这一点倒是合拍的。纵然暌隔故乡几十年,也不忘稼禾之事。
一位叫海桑的诗人写:虽千万人,你是你。我血脉字典里的“你”,是乡土中国。
我答应,为她搞点有机肥。
居所不远的荒坡沟渠,杂草无数,高及一人。日前被园林工人悉数割倒,晾晒于原地……去坡上,抱几捧草,捆扎起来。草上夜露未消,香气沁人……像小时候一样,收拾草草木木这些事,专注认真。我天生适宜与泥土、青草打交道,胸腔中荡漾着无穷快乐。不顾小区人异样目光,径直将这一捆枯草拎回,继续晾晒于露台。再过几日,划一根火柴,把它们烧了。
草木灰正是上好的有机肥。
吾乡地处丘陵,地势平仄如诗行,高低起伏,逶迤复杂。一块块稻田,星罗棋布于小河大圩间。暮春,引适量水,歇息一冬的老水牛迁出,套上犁铧,一圈一圈翻过一遍。长满铁蒺藜的耙,也扛出来,人站上去——还是老水牛牵引在前,耘一耘。原本坚硬板结的泥土瞬间华丽转身,变得松软平整。一块一块水田,宛若大地之眼,洁白如镜面,既可倒映白云蓝天,亦可反射五月的艳阳,静等稻秧来临。
用一根钉耙,自水田中抓些湿泥,附着平行于田埂边沿,晾晒几日,便也干了。用铁锹尖沿着这窄窄一垄,依次挖出一个个三角形小坑,撒黄豆三两粒,捧一团火粪盖住了。不及一周,豆苗出,顶破火粪,伸出一个个深青的问号。发现没有,所有植物初来人世,俱是打着问号的。是疑惑吗——这个新鲜奇异的人世,我们是否值得来一遭?
所有稻秧,在夏风醺醺中抽枝散叶,黄豆苗亦如是。渐渐的,该抓田草了。豆棵里同样杂草冉冉。不要懒,扛一把锄头,轻轻将杂草勾掉,顺便松松土,以便根须呼吸舒畅。以后,不用管了,静等仲夏。
当藕花风一阵一阵拂过千山万壑,千亩万亩稻禾,开始扬花。黄豆禾子仿佛受到爱的感染,也纷纷开起紫色小花。不几日,花落,荚出,毛茸茸的,微微戳手,不等早稻成熟,便可拔毛豆来吃。四五棵豆禾,连根拔起,一路绿叶荫荫地到了门口。拖过一只小板凳,闲闲慢慢剥豆子——这散发着特有香气的珍珠璎珞,骨碌骨碌滚满一碗。大柴灶烧起,略微一点菜籽油炝炒,配两只红椒丁,成就着一碗下饭菜。新鲜毛豆,亦可用来做汤,稍微多烀一下,糯而酥烂,微甜。起锅前,氽一只鸭蛋,透鲜。
吾乡,除了青色毛豆,还有红色毛豆,剥出来,一碗胭脂红,殊为美丽。有一年,与一群同事前往九华山出差,偶然邂逅一群妇女坐屋檐下剥这种胭脂红的毛豆,深感异样。一个多年不曾回到故乡的人,忽然定住,伫立久之。同事们早已走远,紧赶慢赶才追得上。
这样的初夏时节,故乡的南瓜牵藤了吧,豆角秧子攀上高粱秆了么?瓠子一贯种在小河边,开洁白贞静的花。朝合暮开,亦名“夜开花”。花落,瓠子出,同样毛茸茸的,见风长,自一拃窜至尺余长,子孙满堂地结,拦也拦不住的。瓠子一生低调谦卑,静静委身于密不透风的叶丛中,终日不见阳光,故,浑身绿漆漆的。
摘几条瓠子回家,以锅铲刮之,新鲜汁液嘭嘭嘭,瞬间濡湿脸颊。我们喜欢将大人切下的瓠子头尾捡起,合在一起,模拟磨磨子玩。小时候,剥蚕豆,也是要仔仔细细剥出一个个完美的绿壳子的,套在手指尖尖上,举着十个灵动的绿指甲,在夏风里晃来晃去的。何以小时候总是快快乐乐的,无有愁苦伤悲?大抵得益于山风月色的滋养,无时无刻,不与天地精神往来。
当夕阳的余晖将小河染得一片橘红,我们扛一只粪瓢,自流水涣涣的小河里舀水,一瓢一瓢泼向菜畦。近旁夏虫吱吱唧唧,四野蛙声如鼓如瑟,群星次第亮起,天地俱有回音。
如今,隔着四十余年岁月往前追溯,并非没有悸动的。
村前小河,《诗经》一般逶迤,星辰一样密集的鹅鸭袅袅,菱角菜即将覆盖整个河面……每每忆及,栩栩目前。
童年是一个人所能抵达的最为深远的精神版图,一生走不出。它也是一枚尊贵无价的金镶玉,适合锁在绿丝绒匣子里珍藏起来。当我们在逐渐扎根的城市累了乏了,想起搬出,爱抚摩挲一番,再静静收起,似也得到了宽慰。哦,原来我是有来处的啊,并非孤魂野鬼。
这遥远的乡土里的中国,正是一代代人的精神归属,也是我们的底蕴。
清江一曲抱村流,长夏江村事事幽。杜甫这句诗真是好,写出所有人故乡的灵动,更写出天地之静谧。
但惜夏日长
□刘鹏
麦浪翻滚时,想起白居易那句“力尽不知热,但惜夏日长”。联合收割机的轰鸣声中,我站在地头看金黄的麦海被钢铁巨兽吞噬,恍惚间又望见二十年前的自己。
那时的天还浸着露水,父亲磨亮了七把镰刀。刀刃与磨石相吻的嚓嚓声惊醒了檐下燕子,也惊碎了灶间的晨雾。母亲往竹篮里码放蓝花粗瓷碗,碗底沉着荷包蛋,蛋黄金灿灿汪着油,是留给割麦人的犒赏。祖父用草绳将裤脚扎紧,老棉布汗衫的补丁在晨风里翻飞,像面褪色的旗帜。
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。真正挥起镰刀才懂诗中的焦灼。麦秆断裂时迸发的气息裹着热浪扑来,弯腰的姿势要像张满的弓,镰刀挥出的弧线恰好贴着地皮。麦穗沉甸甸地倒在臂弯里,穗尖的晨露洇湿粗布衫,转眼就被日头蒸成盐花。小妹提着陶罐送绿豆汤,蝉在杨树上锯着铜钹,割麦人的影子渐渐缩成墨团。
午间歇晌最是鲜活。男人们赤膊躺在麦垛的阴凉里,汗珠顺着肋骨的沟壑滚落。女人们用麦秆编草帽,细长的金丝在指间翻飞。我和玩伴在麦茬地逮蚱蜢,脚底板被麦茬刺得发痒,偷喝大碗茶苦得吐舌头。祖父抽着旱烟讲故事,说光绪年间闹蝗灾,麦子绝收时连榆树皮都剥吃光了。
而今麦收时节回乡,田埂上再不见磨刀人,无人机在天际盘旋。父亲戴着遮阳帽操作收割机,GPS定位比老庄稼把式的目测更精准。麦粒如金瀑泻入卡车货厢,扬起的尘雾里飘着柴油的味道。乡邻们不再换工帮衬,各自守着承包田,微信群里抢红包的笑闹替代了地头的家长里短,短视频带来的短暂性娱乐替代了挥汗如雨的割麦时代。
田家少闲月,五月人倍忙。机械臂代替了镰刀的寒光。麦客这个行当早成了祖父嘴里的传说,从前走南闯北的割麦好手,如今只能在家守着最后的菜园子和时代和解。晒谷场变成了休闲娱乐的广场,本该拾穗的孩子却在举着手机抓拍视频,原本需要忙前忙后做饭送饭的新媳妇再也不用忙碌了,悠闲的坐在客厅嗑瓜子时还不忘数落婆婆的午餐真难吃。可只有麦浪依旧翻滚,在无人注意的时分轻轻摇晃,把三十年的光影揉碎在每一道穗芒。
暮色里陪父亲查看刚收割的麦地,履带碾过的田垄笔直如线。忽然瞥见地头残留的几株麦子,在晚风里孤零零地摇晃。父亲弯腰掐下穗头搓了搓,籽粒饱满,他摊开掌心,麦粒躺在纵横的沟壑里,让我想起那年落在他草帽上的七星瓢虫。
遇见老叔伯开着电动三轮运麦子,车斗里码着印有二维码的编织袋。他笑说现在都是订单农业,麦子不落地直接进了加工厂。我回头望燃烧的晚霞,忽然懂得古诗里“但惜夏日长”的深意,惜的不是永昼,而是那些与土地肌肤相亲的日子,是汗水滴进泥土时绽开的无形之花,在机械文明的轰鸣中,渐渐成了需要屏息凝神才能听见的遥远回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