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橙美文】五城何迢迢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5-05-12 09:57:27

2000年代,读到赖瑞和先生《杜甫的五城》,一直难忘那种白描写法。

二十多年过去,图书馆马来西亚专架前再次邂逅这本书,明显比我收藏的那本厚实。翻开,是典藏本,也是增订本——既增了内容,又添了图片。偶或扫一眼扉页,作者简介栏,赫然写有:1953-2022,震惊不已。

赖先生仅仅69岁。是冬末的一个黄昏,拿着书去空旷的图书馆三楼等电梯,斜阳西下,寒风凛凛中,为一位远方的早逝的人深感悲伤。

赖瑞和先生母亲,系广东梅县人,早年远嫁马来西亚。赖先生大学本科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,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唐史硕士、博士,任教过香港岭南大学,台湾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荣誉退休教授。

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,赖先生开始了在中国内地的搭乘火车旅行计划。他利用寒暑假,历数年,先后9次独自深入中国内地旅行,除东北三省、西藏、海南外,其余二十多个省份,均有涉足,行程累计4.9万公里,走“五城”,“入剑门”,访湘西……他去繁华都市,也来凤翔、扶风、哭泉等西部荒凉小镇,游览大雁塔、云冈石窟、悬空寺、泰山等知名景点,也寻访许多不为人知的冷门景点,如山东嘉祥的武梁祠、云南大理的“南诏德化碑”。行旅中遇到各色各样人,砂河镇乐天知命的老人、安心赚取车票差价的女列车员、看管研究武梁祠三十年的朱教授、在火车硬座下睡觉的老婆婆……

我利用整个春天,每夜读上几页……追随他的足迹,以一位唐史学者的眼光,遍览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祖国内地的山川形胜、历史遗迹、市井风俗。

赖先生的主业是唐史,但他也是一位极有诗心的人。在湘西,是沿着徐霞客游记路线过去的,然后一路乘船搭车,到了柳宗元笔下的永州。

陆游有诗:此身合是诗人未?细雨骑驴入剑门。赖教授正是循着这句诗入川的,尤其在剑门关,当日正好有雨,他闲来无事,来来回回两趟,兴致勃勃的。中途进入甘肃地境,再至陕西汉中……我真好奇,一边拿着他的书,一边在家里立体地图前,逐一对应。我的手指抚过川陕甘之间的高山沟壑,仿佛亲身走过一趟辛苦路。

他去过无数次西安,每一次去都好激动,不愧是主修唐史的人。

我还追随他走了一趟青海,沿夏河、临夏、临洮、格尔木、哈尔盖……这些美丽名字仿佛让灵魂得到一次次升华。然而,这些高海拔地区的遥远小城,我注定无缘了。

在荒凉的砂河镇,他遇见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工人,得以居进一个整洁干净的房间。半夜,当明月高悬,月光照进宿舍,他爬起,静静站在门前……短短几句白描,让人心旌摇曳。

当年的陕西、山西、河南一带,三省间少极铁路相通,他辗转搭乘汽车,随时抛锚,然后被动留在一个荒凉的小镇过夜,丝毫不着急。找一间旅舍,租辆自行车,将小镇逛遍,随便找家小饭馆果腹,不曾抱怨半句。

去陕西,走过许多荒寂的不为人知的小镇。令人惊奇的是,他对中国当代作家史铁生、余华、张贤亮等极为熟悉,比如去到陕西某小镇,便能说出此地离史铁生的“清平湾”不远了。彼时,在陕西偏远地区,连一辆面包车,亦无,何谈出租车?他便租坐那种将人体骨骼简直要震碎的拖拉机,然后联想到张贤亮小说女主角马缨花正是怀着身孕坐这种车子的。

他极少利用飞机,一律依靠火车。一个人对绿皮火车何以如此着迷?西域记一章,他的线路是:兰州—酒泉—敦煌—柳园—吐鲁番—乌鲁木齐。

杜甫有一首《塞芦子》,其中一句:五城何迢迢,迢迢隔河水。就为这句诗中的“五城”,他乘火车走一遍,自银川到平罗—五原—呼和浩特—武川—希日穆仁。到了内蒙以后,他在草原的夜色中睡下,感念一句:睡在祖国的大地上……

4.9万公里,一趟趟壮阔之旅。赖教授去的这些无穷远方,我只去过两地,云南剑川县的石钟山石窟以及宣城。

这部书稿,通篇用的是淡笔枯墨,也像一个人以铅笔作画,浅浅地,勾出一点点脉络。一个人倘事先有了文学、史学的底蕴,那么,读这本书,自有会心处。

他第一次去西安,天真地也想望一望昭陵。待亲身体验后,严肃指出,在长安城是望不见昭陵的,可见前辈诗人们种种“望昭陵”的举动,不过是精神的寄托罢了。诗可作史,但并非句句写实。

整部书稿,虽铺陈着详尽的写实主义,但往深处究,始终氤氲着一份古典主义轻愁。

赖教授真是一个有趣的人,他给予山水人文俱是温情关照。整部书稿简洁不芜,回味无穷,皆得益于他学养的支撑:

列车到洛阳站时,快接近午夜十二点了,然而我仍然一无睡意。我兴奋地跳下火车,走到站台上,四处观望。洛阳,毕竟是洛阳纸贵的洛阳,也是《洛阳伽蓝记》的洛阳。我在普林斯顿当研究生时,有一段时间,甚至还认真考虑过以《隋唐洛阳》作我的博士论文题目。所以我对洛阳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。杨衒之的《洛阳伽蓝记》,文笔之清丽,笔调之沉痛,历史感之强烈,也一直令我深深着迷,我一直认为它是中国最好的一本游记,远胜《徐霞客游记》好几倍,也是北朝留下的最好一本史书。可惜,火车在洛阳站只停留十五分钟,就开走了。不过,我还会回来洛阳的。

这个2022年版本,二十四万六千字,大抵是最全的一个版本。

赖先生病逝于2022年4月。这个版本出版于2022年12月。写书人无缘得见了。

重读这本书,也是对一位古典主义者的致敬。最打动我的,是赖教授微近中年的深情:

回到蒙古包时,夜已经很黑很冷了,零下二摄氏度。草原上黑漆一片,连星光也没有了。我穿着内蒙古产的山羊绒毛衣。感觉确是温暖无比。再把铺盖打开,铺在地上,盖上了两床的棉被。在微微的醉酒中,躺在内蒙古的草原上,紧贴着大地睡了。半夜里,下起大雨来了。我被雨打帐包的声音吵醒。静静地躺在温暖的被窝里,听了一会儿雨声和风声。然后,我又沉沉地睡去了,睡在祖国的大地上。

(米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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