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语“莼鲈之思”,说的是西晋时期的张翰,宁可不做官,也要回老家吃莼菜和鲈鱼。莼与鲈,成了文人怀乡的寄托。
莼菜,一种水生植物,“叶似凫葵,味甘滑,最宜羹”。因其嫩茎与叶背含胶状透明物质,最大特点是口感滑溜。宋朝美食宝典《山家清供》里有“太湖莼菜羹”的做法:“选用二月初生莼芽,配天目山泉水浸渍三刻,文火熬至胶着状。入口如含三月春雾”,宋徽宗也赞此羹“滑若琉璃,可以忘忧”。
鲈鱼,乃中国四大名鱼,即范仲淹诗中“江上往来人,但爱鲈鱼美”的那种。有一道菜叫“鲈鱼脍”,太湖活鲈鱼现杀,将鱼肉槌成泥状,佐以姜末、香醋。那云絮般的质地,入口即化,滑溜而又无比鲜香。
两种美物,口感皆具“滑溜”之美。何为滑溜?不是油滑,也非顺滑。滑溜是介于液态与固态之间的动态平衡——似凝非凝,如脂似胶。当牙齿轻触时,胶质分子链缓慢断裂又重组,形成微妙的阻力与回弹,有触觉的轻盈,又有质地的韧劲,是食物的质感在口腔中演绎的独特美学。
中国美食中,以“滑溜”为美的菜品不在少数。鱼翅、海参、花胶自不必说,更有扬州狮子头、潮汕牛肉丸、绍兴醉虾等等。家常菜中的滑溜肉片、滑溜鸡丝、滑溜里脊……在烹炒出锅之际,淋以芡液,菜品立马就显得润了、亮了,口感变得滑溜起来。
这些菜品真如菜肴中的“丝绸谱系”,端的是柔,韧,润,盈。
滑溜跟儒家倡导的“君子修身”的状态曲径通幽:不凝滞,亦不懈怠;不油滑,亦不僵硬。温温润润,使人如沐春风。
我身边有同事者二,都很优秀。其中一个给人的印象,是卷,卷自己卷得好刻苦,好像时时攥着拳头、竖着耳朵、浑身紧绷着向前拱动,前进,前进,丝毫不放松。他卷得决绝冷酷,不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,就连帮助与托举他的人,时候一过,翻脸不认、泾渭分明。
另一个,性情显得圆润许多。努力经营着自己,也会拉巴别人。他有一个值得称道的亮点:当年扶助过他的村小老师,他过年过节时时探问。老师晚年失独,养老送终,都是由他出资完成的。当然,他也有减分项——中年时离婚了。平静分手之后,每到年节,他会固定地设两顿团圆宴,一顿是与前妻一家、前岳母一家、儿子一家;一顿是与自己父母、现任、现岳母一家及现任生的女儿。他在各种人事关系的处理中,凭自己的宽厚温润,让人心服口服。
就两个人的现状而言,大家公认,后者明显优于前者。一腔孤勇,未必不对;但人生最难得的境界,还是人格的温润。
在坚定中柔韧,在进取时迂回。工作和事业中,参透“滑溜”的内髓,也很受裨益。北宋皇祐二年(1050年),范仲淹赴任杭州知府。当时,江浙大饥荒已持续数月,粮价飞涨至每斗120文,街头甚至出现“易子而食”的惨剧。
更棘手的是,本地粮商结成垄断联盟,囤积居奇。若按常规开仓放粮,官仓存粮仅够支撑半月,届时粮商必然哄抬价格至天价。
这位“济时良相”曾戍边西北、推行庆历新政,此刻却做出一连串“离经叛道”之举:抬高粮价至150文、大兴土木宴游、纵容富商挥霍,史称“荒政三策”。
当朝御史痛批其“荒废政事”,百姓怒骂“狗官误国”,但半年后杭州竟成两浙唯一无流民之郡。这场看似荒诞的救灾行动,实为一场滑溜的人性博弈与经营策略。抬高粮价,以实施逆向围猎;刺激富商挥霍,发挥消费乘数效应,通过减免商税(如酒税每斤减至30文)、发放消费券(每人每月凭户籍领取3贯铜钱),直接刺激富户消费。据《宋史·食货志》记载,杭州商人单日奢侈品交易额从灾前平均20万贯跃升至50万贯,带动全市3000余家店铺恢复营业。当富商们大肆挥霍时,范仲淹暗中派人到酒肆放风:“范知府要查奢侈消费!”富商们纷纷把宴请钱投去捐建寺庙,土木兴造中,赈灾银两成为“功德钱”“体面工钱”,使五万饥民在工地上重拾尊严,而非跪领施舍。
在这位政治家的治世智慧中,我们看到了大巧若拙、至柔至刚的“滑溜”思维。
《道德经》七十八章开篇:天下莫柔弱于水,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。看看水的特质——遇方则方,遇圆则圆,遇阻则绕。这,也恰是滑溜哲学的终极隐喻啊。
(米丽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