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住在太平城区的人,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走在街上,抬头就能看见两座山——面朝南时是黄山,面朝北时是梦山。
黄山好比一个家里成了大器的孩子,家人为之感到骄傲的同时,也渐感到与之疏离。而梦山呢,像是这个家里很平凡的孩子,无过人之处,但能完整地属于这个家。
上世纪七十年代,住在城区的居民还是以柴禾、松毛须为燃料的,这些燃料来自梦山。
表哥曾在梦山狠狠摔过一次,那次他爬到半山腰一棵枫树顶上,兴奋地对着树下的孩子大叫,“看到婆溪河了,看到老街的巽峰塔和六角楼了,还有我们甘棠小学的操场……”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嘎嘣一声,树枝踩断,表哥像一只硕大的果子掉落下来。
我小时生活在乡间,对梦山没有县城里长大的孩子那么熟悉。与我住在同一小区的沈老经常说到梦山,清晨和黄昏还要向梦山行几分钟注目礼。他说梦山是太平的晴雨表,想知道天气如何,只需看看梦山就知道。
“梦山起雾啦,快收衣服,一会就要变天了。”“梦山的山头看不见了,出门要带伞,等会要下大雨。”沈老的预报很准,每次他说过之后,我就赶紧收回衣物,不多一会,雨如期而至。
二
我也经常对梦山行以注目礼。
黄昏之后天将黑时,我会在城区北边环城路上快步行走,这是我的锻炼方式。我步行的那条路可以清晰地看见梦山,从山顶到山下一览无余。我无数次看着太阳从山顶落下,看炊烟从山下村庄升起。当整座山在暮霭中渐渐模糊,如一滴浓墨融入夜色时,我放缓步行速度,沿着光亮回到城区居所。
我居住在城区也有十年了,爬过周边很多的山和峡谷,也踏过一些古道,却始终没有打破与梦山一步之遥的距离,也许离得太近了,随时可去。一日,不过半个小时就走到梦山脚下。
走到山上,才发现有很多条山道,随意走上一条,绕了一圈后,又与另一条山道汇合了。山道较宽,可容两三人并行,两边是幽暗的树林,矮的是灌木,高的是松树。松树上结了很多松果,地上落得更多,小小塔形,稚拙可爱。
顺着山道再往上走,耳边听到淙淙流水和鸟鸣声,如二声部合唱,循环不绝。路边的野草还没有返青,灌木也才刚刚冒出肉红与浅褐的嫩芽,野花开了不少,黄檫、山樱、野梅,为早春的山林抹上几笔妩媚。
突然听到钟声,像是从寺庙传来,悠长,清远,顷刻之间心沉静下来。
山上并无寺庙——钟声是从山下的小城传来的,城区正街有座钟楼,每隔半个时辰便会自动鸣响:铛,铛,铛……在市声喧闹的山下很难听见这钟声,除非离钟楼很近,而到了山上钟声就变得清晰起来,有一种“万籁此都寂,但余钟磬音”的明净。
三
行至半山腰,一片开阔地里停下,山下的小城依旧笼在淡白的雾中,仿佛一个贪睡的人沉溺在飘渺的梦境不肯醒来。
比起清晰的景象,我更喜欢眼前薄雾轻笼影影绰绰的视感。远处的黄山如一面屏障,又如一朵端然盛开的芙蕖。芙蕖两侧,一层层山峦似被风吹出许多皱褶的涟漪。涟漪散开又围拢,拥簇着一颗玉白色的珠子,这珠子就是太平。
把太平比作玉珠是不过分的,在中国版图上,很少有像太平这样得天独厚的地方——南依五百里黄山,北靠陵阳和九华,此外还有无数植被茂密的丘陵纵横其中,给生息在这里的人们带来纯净的空气、丰饶的水系和物产。
太平境内的河流有很好听的名字,名字里又大多有个溪字,香溪、清溪、秧溪、舒溪、浦溪、富溪、高溪、佘溪、洙溪、浮溪、阮溪……把这些名字缓慢念一遍,心里便如同清水洗过一般澄澈。这些河流,除了黄山南坡的浮溪和阮溪往新安江而去,其余均在太平湖相聚、汇合,手携手奔往青弋江,再赴长江。
太平湖就在梦山的另一边。翻过梦山山顶,向北望,就能看见太平湖。
如果说黄山和梦山是太平的儿子,那么太平湖就是太平的女儿。从开始在下游泾县建筑陈村大坝,进而蓄水,成为一座国家水利风景区的湖泊,到现在不过半个世纪的时间。
半个世纪对山川而言只是一瞬,对人却可以是一生。半世纪的岁月足够把一个人的灵魂和面目重塑。
我大舅就是半个多世纪前离开太平的人。大舅离开前,太平的县府还在仙源,当他白发苍苍时回到老家,去仙源寻找旧友,旧友已经离世。
所幸仙源的石板街还在,大舅在石板街上缓慢地走了两个来回,张望着两边新筑的楼房,在记忆里努力还原它们旧时的风貌,指点着告诉我,这里过去是一个剃头店,那里过去是一个绸布庄,隔壁是针匠店、照相馆,再隔壁是周记油纸伞店,对面是恒丰糕饼坊、卤食店、馆子店……
大舅说他小时最馋仙源馆子店里的饺饵,一闻到饺饵的味道就走不动路。仙源街的馆子店有几十家,北往南来的人走到这里都是要下馆子的,吃上一碗三鲜馅的饺饵、两个大肉包子,或者一碗阳春面。大舅下馆子店的时候通常是买一碗饺饵,再买一根油条,吃完了饺饵,把油条扯成一截一截,泡在饺饵汤里,边吃油条边喝汤,味道那个鲜啊……
大舅说到这里时下巴的白胡子颤动了两下,仿佛那鲜美的汤汁又溢满他的口腔。
一个离开故乡很久的人,从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,味蕾沉睡的记忆就被唤醒,会深深地想念起儿时吃过的食物。我把大舅领到现在的县府所在地——甘棠,我知道甘棠有几家面馆是从仙源搬过去的,在那里或许有大舅说的饺饵。
在甘棠的面馆里大舅一眼就看到饺饵,已经包好的,拢在案板上——其实就是小馄饨。
很快,一碗撒了葱花热气袅袅的小馄饨端上来,大舅用嘴吹了吹热气,又用汤勺搅动几下,叹道,这汤里没搁猪油渣子啊?
大舅显出失望的样子。那碗饺饵只吃了一半,象征性喝了两口汤。
离开面馆,挽着大舅在甘棠正街上逛了一会。大舅没有再说话,脸上是迷惘的表情。
四
太平的巨变是从1960年开始的。
这一年,因建陈村水库而筑起拦河大坝,太平辖区内将近一半的地域被划入低于大坝水位的淹没区,需要搬迁,其中就包括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仙源。
自唐天宝四年(公元745)设立太平县,县城就落在了仙源,这里是离黄山轩辕峰最近的山谷小城,《太平县志》称赞仙源,“依碧云,揖黄山,麻川、富水汇为丽泽,山明水秀,天资妖娆。”
一千多年来,太平县的行政归属是反复变动的,在宣州、宁国、徽州、池州四府之间辗转,无论归属哪一个州府管辖,县城所在地从没有变更过,仙源始终是太平的政治、文化和商贸的中心。
一个城市的命运终究是捆绑在时代车轮上的,这车轮决定要去往哪个方向时,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——除非有意外发生。
新县城的选址并不远,就在仙源的西边,离仙源十八里地的甘棠。
甘棠处于太平的中心,是四面环山的冲积盆地,地面平坦,水源丰沛,在“出门三步即是山”的太平,新县城的选址也就非此地莫属了。
当省里的搬迁令下达后,尽管世世代代居住在仙源的人们百般不情愿,县委、医院、学校这些重要机构还是陆续开始搬迁。
我的姨父姨妈就是随着新县城的搬迁离开仙源去往甘棠的。姨妈说那时也没有汽车,搬家完全靠步行,把东西放在板车上拉着走——这已算是好的了,还有好多人家就靠肩扛手提,一家老小像蚂蚁那样排着队,在黄泥巴的土路上来回走七八天才把家搬好。刚到甘棠的时候也没地方住,就挤在老街的大祠堂里,十几户人家挤在一起,夜里出去小解,回来的时候经常找不到自己家的住处。
富有戏剧性的是,三年后,陈村水库大坝的建筑高度因时势的原因降低了三十米,古城仙源在淹没区之上,城内的居民们不用举家迁移背井离乡了。
然而此时新县城已经搬去甘棠。仙源古城虽幸免于被水淹没的命运,走向衰落还是不可避免。
我表哥就在新县城甘棠出生的,他出生时,甘棠已有了三条新的商业街,随后又有了邮电局、人民大会堂、太平百货大楼、平湖电影院、新华书店和体育馆。
在甘棠读完高中后,表哥成了待业青年,一年后招了工,在太平百货大楼当仓库保管员,这在当时是很让人羡慕的工作。
就在表哥工作的那年(1983年),太平县改名为黄山市。过了五年,又改黄山市为黄山区。建制一千年的“太平县”从地图上消失了,太平却没有消失,三十多年来,居住在此地的人还是习惯把这里叫做太平。
改变还是在悄然发生着——上个世纪末出生的人很少有说太平方言的了,当他们在外地读书、工作,向别人介绍自己时,会说自己来自黄山,是黄山人。
在时间长河里,一千年或许只是个顿号吧。世间万物变动不居,无论你愿不愿意,时间会以它的节奏与方式,慢慢改变着一切。
山下的钟声再次响起,太阳的光有了些热度,笼在城区上空的雾气比先前淡了许多,街道和楼宇渐渐显出清晰面目。
我举起相机,眼睛贴近取景器,看见表哥当年在树顶上看见的那些——婆溪河、老街、巽峰塔、六角楼、甘棠小学,也看表哥当年没看到的——高速公路、工业园区、新建的校舍、楼盘、鳞次栉比的酒店和文化广场。
我用相机拍下了山谷小城,它是古老的,又是清新的,是慵懒惬意的,也是从容不迫的,有超然世外的宁静,也有潜流涌动的波澜。
(项丽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