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初歇,青石板路上还洇着水痕,后院的栀子树按捺不住了。昨日还是紧实的青玉团子般的花苞,今晨已裂开半片花瓣,牛乳似的白从裂缝漫出,像月光淌进瓷碗,连空气都被染得透亮。
栀子花是最有禅意的花。它不似蔷薇攀缘缠绵,也不学月季争奇斗艳,只在青瓦白墙间亭亭而立,满树绿叶如泼了浓墨的扇面,托着数不清的白蝶般的花朵。那些花瓣原是极素净的,偏偏叠得层层叠叠,像是哪位画师兴起时,用羊毫在宣纸上点了又点,点出满枝桠的雪,却又在花蕊处缀一抹鹅黄,像佛前供的酥油灯,明明灭灭间,连风都染了静气。
母亲总说,栀子花要开在旧物旁才更有味道。老屋的竹窗棂上爬着青苔,窗台上摆着褪色的粗陶花盆,里面种着几株百年老栀子。清晨推窗,凉气裹着花香扑面而来,白花瓣上还凝着露珠,像撒了把碎钻在绿缎子上。父亲会在这时取下墙上的竹帚,轻轻扫去昨夜落在天井里的花瓣,青石板上便留下淡淡一道白痕,宛如月光走过的足迹。
采花的时辰要赶在日头未起时。母亲戴着细竹编的斗笠,袖口别着一朵早开的花,竹篮里铺着干净的棉纸。她踮脚摘下半开的花朵,指尖掠过花瓣时,总会有一丝甜香粘在皮肤上,像是花给摘花人的谢礼。“花开到七分最好,”她把花放进篮里,“太盛了容易谢,太嫩了又没那股子清气。”我蹲在树下,看阳光透过叶隙在她围裙上织出光斑,那些未摘的花苞在风里轻轻颤动,像极了她年轻时鬓边的那朵茉莉。
晒干的栀子花被装在细布口袋里,缝好后塞进衣柜。待梅雨季过后,打开柜门时,满柜的衣服都浸着甜香,连白衬衫的领口都染了几分温柔。母亲还会把新鲜的花别在竹帘上,风穿过帘子时,花朵轻轻摇晃,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极了旧时女子头上的步摇。若是有邻家阿婆来串门,母亲便会摘几朵花,用红头绳扎成小束,塞进对方的衣襟:“老姐姐,戴着玩,香得很呢。”
去夏回老屋,发现那株最老的栀子树旁新栽了幼苗。父亲说,老树去年遭了虫蛀,怕它撑不住,扦插了新苗。我蹲下,抚摸新苗稚嫩的叶片,发现叶间已冒出几个花苞,米粒大小,裹着满满的白,像藏在绿云里的小月亮。原来有些故事,总要在新旧交替间才能续写,就像这栀子花,开了落,落了开,却永远有新的花苞在等着晨光。
记忆里的栀子花总与蒲扇相伴。傍晚时分,男人们摇着竹椅坐在槐树下,女人们聚在井台边择菜,孩子们追着萤火虫跑,路过栀子树时,总会有花瓣落在肩头。我们便捡了花瓣放在玻璃罐里,灌上水,做成“香水”,互相往对方手腕上洒。大人们见了,笑着骂“小讨债鬼”,手里却又悄悄往我们罐子里添几朵新鲜的花。
老屋的栀子又开了。我站在井台,看暮色漫过枝头,那些盛开的花朵在晚风里轻轻颤动,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的笑靥。竹帘上的花影渐渐模糊,柜角的布口袋也褪了颜色,唯有那股子甜香,还固执地留在记忆里,每当梅雨季来临,便顺着窗缝钻进来,把时光泡得软软的,甜甜的。
栀子白时,总让人想起旧时光里的慢。慢到一朵花开要等上三季,慢到一封信要走半个月,慢到岁月在花瓣上落下的纹路,都清晰可见。就像此刻,我拈起一朵落在青石板上的花,看它在暮色里渐渐闭合,忽然觉得每一片花瓣都是一页素笺,写满光阴的故事,等着懂它的人,轻轻拾起,慢慢读。
(聂顺荣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