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橙美文】只有享不起的福
来源:安徽商报 责任编辑:张雪子 分享到 2025-05-26 09:37:27

整个上午时间,俱耗费在厨房之中。纵然一刻不停忙忙碌碌,内心依然充满负罪感。精心制作菜品中的我,不觉多快乐满足,反而陷入惴惴不安中。反复跟我妈说,明天不能这样了,我有许多东西还没写……

一早去菜市,原本给老人采购猪手的。我妈喜爱猪手炖黄豆。做一次,她可食两日。以此节省出时间,不必日日午餐考虑她的菜品。

肉案前,猪肚静静盘踞于银器中闪着温润的光哎,岂能不买?摊主骄傲宣示,自家猪肚未打水……话音落,电子秤跳出一串数字,仅仅斤余。顺带让其切一两左右猪肝,他也不上秤,直接赠送。

最爱蔬菜摊,满眼蓬勃的绿,裹挟了一股远道而来的泥腥气,袅绕着一丝儿原野的风。初夏清晨如此澄澈而光明——南瓜藤的嫩尖尖、夏萝卜缨子,以稻草捆之,一把一把,鲜嫩欲滴。本地毛豆陆续上市,佐以猪油适量,可做肉沫蒸豆米,透鲜。丝瓜,尺余长,可做猪肝汤。买一块老豆腐,煎两面焦黄,酱油烹之,配早餐绿豆粥,一绝。香瓜,挑扑鼻香气的,瓜身布满裂纹的,准甜。黄瓜,要顶花枯萎,瓜身弯弯绕绕的,未施顺直剂。

采购一篮菜品,迎着朝阳往回骑。阳光布散烈焰,打在双臂上,有轻微灼痛感。今日摄氏35度。端午未过,如此酷热,天又疯了。

途中,一年轻妈妈抱着手足划水样哭泣的孩子,年轻爸爸掮了一床棉被随后,彼此艰难地往幼儿园进发。又是一个无法克服分离焦虑的幼童。人类自从有了孩子,简直是渡劫——至今忆及,心有余悸。我家小孩22个月开始小班生涯,哭了整整一学期。

太难了。

到家,以一杯豆浆、一只白煮蛋果腹,开始忙碌于厨房。猪手焯水,放黄酒、花椒。大青豆泡上。二者入高压锅,加八角、香叶、老姜片等,适量水,压30分钟。毛豆剥出,剁一两肉沫,铺豆粒上,挖一勺猪油,隔水干蒸二十分钟。

萝卜缨子一拃长,择好,洗好,开水烫去菜腥气,碎切,以新蒜蓉炝炒三五秒,口感粗拙朴实,且解腻。

压好的猪手黄豆,加酱油、盐,略烩一烩。尝一块,软硬适度。盛出三两块,余下大部分,老人另加盐、鸡精。每日每餐,烧煮一样菜,分别分装两份,我们吃食物的本味。老人口重,偏要添加工业化鸡精提鲜,随她去吧。

最最耗时,则是清洗猪肚。要十二分耐心、细心。不要急,慢慢来,就当修禅。

将猪肚外层油花摘净,翻转过来,倒适量面粉,揉捏两次,一再漂洗。以白醋、花椒、黄酒揉搓,清洗。最后一道工序——焯水,加大量黄酒、花椒,尽可能祛除内脏腥障之气。拿这只猪肚,炖鸡、炖鸽子呢,还是卤煮好,切肚丝炝炒芹菜、洋葱?尚未理清思路,食品袋暂且包装好,急冻起来。

中原地区有一道套四宝:猪肚中一只母鸡,鸡肚中一只鸽子,鸽肚中一只鹌鹑。再将猪肚缝缝好,入高汤慢炖。是怎样的鲜呢?

我妈吩咐,哪天买一副猪肠。我知道,她要做故乡独一味:糯米灌肠。建议她只装两小截,小孩、家属可能拒绝这玩意儿。剩下的肠子,卤熟后,可与雪菜同炒,杀饭利器。

东北杀猪菜里,有一道血肠。吾乡有糯米肠。这种食品实属出土级老古董。我最后一次享用它,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。彼时,全家迁居小城,我妈整日奔波于家与街道制衣厂之间,无暇他顾,一律我们小孩子做饭的。三个嗷嗷待哺少年,不曾有过一点荤腥。土豆、洋葱,辣椒、豆干,于一日三餐中循环往复。我们已经相当满足了。这些平凡菜品,在八十年代末的乡下,也是不常有的。忽然一天,大抵是周日吧,我们闻嗅到煤球炉上糯米肠撩人香气,大惊。

煤球尚未充分燃烧掉的二氧化碳味,糯米肠的香味,二者彼此纠缠,久久飘荡在我家二层木质阁楼里……至今忆及,有隔世之感。

我们的血液里一直流淌着吃苦基因。以年轻人的语言说,就是没苦硬吃。

不该这样的啊。

何以将上午时间全部花费在饮食上,总是惴惴不安呢?

午餐吃到三菜一汤:猪手炖青豆,炝炒萝卜缨子,肉沫蒸毛豆,猪肝丝瓜汤。

而我的常态,无非:坐电脑前,写啊写啊,四五小时不等。当饿得气若游丝,不得不强迫自己走向厨房,插上电饭煲,胡乱清洗几棵生菜,白水煮之,盛出,淋一点儿麻油。站灶台前,一口饭就一片生菜,囫囵吞咽……不以为苦,精神层面反而无比充实。嗯,今天的我没有虚度。

一次,与一同行聊起各自创作。当我问询,怎样跳出不停否定自己的魔咒。他比我更恨,说是检索以往文章,有时简直厌恶自己……这极尽坦诚的态度,给我深深震动。原来,从事这一行当的,均在废墟上重建废墟。我们在自个脖子上,不停套着一根根绳索,随时将自己勒紧……

这种以书写为业的一生,真是太痛苦了。

(米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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